云行之不满地叨叨:“这么晚了,她怎么又来。给人知道了又要害郎主被编排。”
“算了,她此刻来必然是有事。我去见她。”
话毕,李翩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才走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对鸣蝉说:“去把我的红纱衣拿来。”
云行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嚷道:“外面好冷的!你的腿……”
李翩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
云行之看着他脱下裘皮袄子,披上红衫,缓慢地走出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出了西厢,外边就是这宅子的内院。
内院很空,什么摆设都没。
江南人家总爱弄些小桥流水,河西的贵胄们也附庸风雅,喜欢弄些山石花木摆在庭院里,最初李翩也想过要不要布置一下,至少放上两缸水莲花,可后来想想又作罢。
——无也没什么不好。有始于无,无才是一切的开始。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亦无月。
李翩一个人缓步穿过内院,经过垂花门,向外书斋走去。
身前身后都是厢房,都燃着灯烛,偏他一人走在前后都不沾的黑暗里。
纱衣被风吹起,仿佛暗夜中一抹濒死的红。
外书斋设在前院,是李翩日常待客之所。
仍旧是没什么布置,一张茶案,几张锦裀,几个书箧,外加两个三足几,简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只是纵然如此,也还是逃不过被人背后议论的宿命,说凉州君是惺惺作态,金银珠宝恐怕全都藏起来了吧。
此刻,胡绥儿一个人跪坐于外书斋的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看起来似乎十分伤感。
身后传来很轻很缓的脚步声。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胡绥儿没回头,也没起身行礼,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温柔地说:“你来了。”
“胡小娘子乃小凉公身边人,三不五时深夜造访鹿脊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李翩立在胡绥儿身后不远处,语气平淡。
胡绥儿听了这话从锦裀上站起来,转身与李翩面对面,一脸委屈的样子:“凉州君好狠的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音刚落,李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胡绥儿快步走向自己,一把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将那只手用力按在她胸前。
李翩被胡绥儿这鲁莽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他想将手抽出来,刚一动就被胡绥儿再次用力按住。
胡绥儿来的时候外边原本罩了件裘袄,进门嫌热,就把裘袄脱了,此刻只穿一身单薄的雾青广袖襦。
手按在胸前,隐约能透过那襦衣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这颗心太疼了,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稍不提防就没完没了。我控制不住,所以只能来找你。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才能好受些。”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她那双泛着浅金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李翩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仍被胡绥儿抓着按在她胸前,隔着衣衫和肌骨,那里有一颗心日日夜夜跳动着,不算激烈,却温热而有力量。
“绥儿,把东西还给别人吧。”许久之后,李翩轻声说。
“不,”胡绥儿赌气般抬眼看着李翩,“我们都是自愿的,凭什么让我还,又不是我强取豪夺!”
李翩猛一用力,将手从胡绥儿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背对着她。
“你既然觉得这么痛苦,又何必呢……”
“我好奇不行吗?我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感受那些我从未感受过的情思。”
说这话时,胡绥儿面上的委屈和相思哀愁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
“那你慢慢感受,”李翩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夜深了,胡小娘子请回。”
哪知胡绥儿非但没走却一屁股坐在了锦裀上,仰头看着李翩,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说什么吗?”
“不想。”李翩见她就是赖着不肯走,干脆一甩袖子,你不走我走。
胡绥儿从锦裀上一跃而起,冲着李翩的背影喊道:“她说她想你!”
果然不出所料,李翩离去的脚步猛地定在了原地。
胡绥儿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又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她快步转到李翩面前,本想嘲讽几句,却见李翩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将一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吞咽下去。
那些情绪像刀,可哪怕真的是刀,也要一刀一刀咽下去才行。
胡绥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忍,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这么难受……要不这样吧,反正我耍也耍够了,她要是愿意,就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我们好聚好散。”
末了又有些厌烦地补了句:“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弄得我也很恼火。”
李翩还未答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斥责:“你活该!”
二人扭头看去,就见云行之不知何时也来了外书斋,这会儿正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用力瞪着胡绥儿。
“放屁!”胡绥儿不甘示弱,果断回骂,而后拿手指戳着李翩的肩,嗔道:
“李轻盈,你摸着良心说,当年若不是我想出这主意,她是不是早就被赶出玉门关,去大漠里吃沙子了?她的娘子军也直接就地散伙了好不好,哪有现在的威风。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谢谢我,还都对我这么凶。”
李翩没说话,胡绥儿一口一个“当年”、“当年”……可当年那些事,是他至今不愿提及,甚至根本不愿想起来的。
每每想起那事,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给了他所能给的全部爱意,可那爱意却输得凄凉。
“你今天为何拿刀伤她?是不是李谨让你做的?”云行之上前一步问道。
胡绥儿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下:
“别问,问就是好玩儿,是我想试试咱们玉门大护军的功夫是不是又有长进了。谁知道她睚眦必报,竟然把刀丢回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云行之一脸嫌弃:“谁跟你是自家人。”
“她知道那把刀伤不到你……”李翩的声音沉郁而疲倦。
胡绥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对呀,伤不到我,我有凉州君护着呢。”
“不要脸。”云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
胡绥儿秀眉倒竖:“闭上你的狗嘴!”
云行之正要继续跟她对骂,却被李翩抬手制止。他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
“绥儿,我问你,这些天我一直在城外忙春耕之事,今日宴会上那些牛心炙,是不是李谨让人弄的?”
胡绥儿点头:“你是聪明人。云常宁站出来认了这罚,不过是想救灶房里那些可怜虫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人都得死。”
李翩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倦怠与苍白纠缠在一起,那双清丽凤眼中跌宕着厚厚一团黑夜。
“啊,对了,李谨这几天命人收杀耕牛,都是打着你的名号弄的。你明日最好让索铭玉去处理一下这事,不然你在河西百姓眼里又要罪加一等了。”胡绥儿掩口笑道。
看来她也听说了那几乎传遍河西大街小巷的凉州君“三缺四罪”。
“为什么?郎主为什么会罪加一等?”
李翩明白胡绥儿的意思,云行之却没想明白这茬,好奇宝宝再次打破砂锅问到底。
胡绥儿翻了个白眼,仿佛真的被云行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给打败了,懒得理他。
李翩强打起精神,问他:“春耕已始,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犁地,播种。”
“犁地最需要什么?”
“需要耕牛啊。”云行之答出这话之后恍然大悟。
河西此地原本以畜牧为主,自汉室徙民屯田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农耕与畜牧兼备,且农耕在敦煌城所占分量已远超畜牧。
铁犁牛耕让农户们能够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
李翩严令不许杀牛,正是延续了汉朝保护耕牛的措施。
今日小凉公带头食牛,这事放在春耕这个节骨眼儿上会如何失信于民暂且不提,就说敦煌城内那些对禁令不满,等着抓他们把柄的世家大族,这不等于是给人递刀子吗?
这下,那些早就嘴馋的权贵们可不就有了开荤的理由。
权贵们根本不管一头耕牛在一个百姓家里顶得上多少劳力,他们喜欢吃牛,甚至不惜花高价收购。
而普通百姓之中,目光短浅的人着实不在少数,看到耕牛能卖个好价钱,想也不想就卖了。
这边卖牛,那边食牛,如此下去将对整个敦煌的春耕造成不可估量的恶劣影响。
李谨打着他小叔的名义去收杀耕牛,图的自然是骂由小叔挨,锅由小叔背。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杂石里苟二叔的事儿吗?”李翩问云行之。
“记得。你说那时候苟二叔身患重病,犁不了地,家里又穷,他很想要一头牛,可是后来……”云行之没说下去。
“……后来,他死在了田地里。”李翩帮云行之把话续完。
“不要耕牛也不耕田还不行吗?”
李翩苦笑:“傻瓜,当然不行。”
“这又是为何?”
“先不说不耕种就没饭吃,单赋税这块儿你就逃不掉。”
李翩将案上摆着的一座连枝陶灯拨亮了些,继续说:“朝廷向百姓征收租、赋、算、税四类。”
“租为田租和户调。所有农籍,丁男和丁女皆课一定数额的田亩,每亩地都必须缴纳租谷。另外,还要每年调纳绢三匹、棉三斤。”
“赋则包括算赋、口赋、军赋等等,皆是按人头征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者,每年需缴纳一百二十钱作为算赋,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每年缴纳二十钱作为口赋。军赋则另行规定。”
“算是指算缗,敦煌此地沟通中原和西域,商贾络绎不绝,无论是商人做买卖、车辆往来、匠人售物,这些都须以币帛形式缴纳算缗。”
“税则是茶课、矿课、盐铁课等,诸如此类。”
“所以,百姓们为了将五花八门的赋税缴上,无论贫病,无论风雨,都是要劳作的。”
(注释1)
那边胡绥儿已经坐在茶案旁自斟自饮起来,听得李翩说完,回头瞅了一眼,嫌弃道:“你可真有耐心,还给他解释这么一大堆。”
云行之这次难得没跟胡绥儿对呛,而是挠着头,喃喃地说:“百姓可真辛苦。”
说完这话又忍不住嘟哝了句:“还是做狗比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