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翩住的地方名叫鹿脊居,位于子城偏西北处,旁边隔着一条巷子就是李谨的无为居。
鹿脊居这名字是李翩回到敦煌之后重新取的。
这里原是武昭王为自己母亲修建的居所,太王太后素喜吃斋念佛,对居所也没什么要求,朴素俭省就好。
因而这居所并不算太大,只是一个富贵人家三进院式样:
第一进的左右厢房乃属官们处理杂事之处,待客的外书斋也设在这里;第二进才是李翩的日常起居之所,正堂会客,东厢是书斋,西厢是卧房;第三进的后罩房是云行之住的地方,足够宽敞,足够他撒泼。
后罩房的东边有个角门,出了角门就是后花园。
花园倒是挺阔气,且东北角还有一栋二层楼阁式建筑,看风格不像河西该有的,倒像是江南楼阁。
那建筑有些突兀地立在后园子里,檐下的匾额上题着“欢喜”二字。
如此隐蔽又特殊的建筑,总令人忍不住想到“金屋藏娇”这个词。
但其实这欢喜阁跟金屋藏娇没半毛钱关系,它原本是太王太后的诵经之处,现下空着,整日张着个大嘴巴吃灰。
西厢除卧房外还有一个暖阁。暖阁与居室相通,阁内摆着一张书案,脚下铺着锦褥,靠窗的位置生着火盆。
这暖阁是天气太冷或者夜里不想出房门时,李翩临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此刻,凉州君坐在暖阁内的锦褥上,宴会穿的那件骚包红纱衣已经脱了,换了件裘皮袄子裹着,身后倚着隐囊,有些闷闷不乐。
云行之已摘了发冠,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仍旧是一副疏懒散漫的样子,整个人瘫在锦褥上,拿脑袋顶着李翩的膝盖。
李翩一低头正好就看到云行之披头散发的后脑勺,于是伸手在他脑后挠了挠。
云行之觉得痒,一缩脖子,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郎主不高兴,是因为云将军?”
李翩挠他后脑勺的手猛地顿住。
“亏你还让我跟她姓,她都已经不爱你了,就你还上赶着……”云行之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苦笑:“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又不是胡绥儿,非说什么想感受一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脑壳有包。”云行之一张狗嘴叭叭个不停。
李翩没接话。
沉默像一腔染着悲苦的浓稠血液,从心尖涌出,在暖阁内四下漫流。
它无形无质,却万分压抑,压得云行之的心也跟着流出浓烈的疼。
“其实……你烧云将军牙旗那天,我也在。”云行之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李翩一愣,随即佯嗔道:“不让跟着我,就是说不听。”
云行之把脑袋在李翩膝窝处拱了拱,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是想跟着谁,没人拦得住。”
“你都看到什么了?”李翩问。
“我看到你咬——”
话语戛然而止,云行之猛地翻身坐起来,郑重地问:“你是在咬她吧?我看云将军有点疼的样子。”
“不是!”李翩终于对云行之的愚蠢忍无可忍了,语气严厉:“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乱咬人。”
云行之像个好奇宝宝,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咬?那是什么?”
夜风沿着窗户缝拼命挤进暖阁,窗下的炭盆感受到了风,猛地亮了一瞬。
这乍然而起的亮光,很像是牙旗扔进火里,快被烧尽那一瞬溢出的挣扎。
李翩望着炭盆里的火光,回想起那天……
那天,他去军营找云安。其实自从某件事发生之后,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一面,没说过一句话了。
他气她心如铁石,是个对人对己都太狠的人。
但那天却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见她。
明明派个小吏去就行了,可凉州君却带着那份关于重开敦煌军市的文牍亲自去了玉门大营。
二人说完军市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着,话题突然拐到了封号上。
他想让小凉公下令给云安换个封号,可云安却再一次,对,是再一次,究竟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他都已经记不清,反正云安再一次拒绝了他。
他看着云安那双古井无波的冷眼,突然觉得无比愤怒。
“你知不知道婉仪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怒喝。
“知道。”
“知道你还能欣然接受?!”
“无所谓。”
就是这“无所谓”三个字彻底激怒了他。
怒火中烧之时,他取下立在军帐外的牙旗——那上面绣着大大的“婉仪”,当着云安的面丢进火盆里烧了。
——人在愤怒的时候,总会希望另一人也同自己一样跌入怒浪滔天。若是只有自己周身烈焰,另一人却完全不为所动,那可真是,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所以,他两三步上前拽着云安,将她按在军帐内的小榻上,俯在她颈边,用蛮力亲她。
他想激怒她,他要激怒她,他不能接受云安真的变成现在这样。
只是脖颈还远远不够,他喘着粗气,抬手去撕云安的衣襟。
衣襟被扯得乱七八糟,胸前白皙的肌肤衤果、露出来——对,就是现在,他愿意云安抡起拳头照着他脸上狠狠砸过来。
可是云安没动。
云安只是看着他,冷冰冰地看着他。
当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撞上祁连山千万年的冰封深雪之时,怒焰转瞬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临深渊的绝望。
云安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眼里写着的是“随便”、“无所谓”、“你高兴就好”……仿佛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祁连山不与丘陵论短长——这眼神深深地刺伤了他。
“是什么啊?”云行之这傻子不问清楚不罢休似的推着李翩,将他从回忆里推了出来。
“……是吻。”李翩轻声说。
云行之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仿佛在努力消化“吻”这个字。
过了一会儿,这傻子面上突然浮现出得意之色,冲李翩笑道:“我知道了,我想明白了。”
李翩简直忍不住要叹气,心道不就是一个吻而已你需要想这么久吗?
他正要说你赶紧洗洗睡吧别在这儿打岔了,就听云行之郑重地说:“郎主,你是不一样的。”
李翩微怔:“什么不一样?”
“你想啊,要是换了别人,比如……比如我,我要是对云将军,这样那样……”云行之停下来,摆了个别别扭扭的奇怪姿势,而后继续说:“你觉得她会如何?她会不打我吗?”
李翩想了想,云安可能仍旧不会生气,但会把云行之吊起来,然后拿鞭子抽他。
想到云安面无表情抽人的样子,以及云行之惨兮兮的哭嚎,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云行之见李翩笑了,自己也高兴起来,傻笑道:“我说得对吧,至少云将军不会拿鞭子抽你!”
“你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翩扶额。
云行之对李翩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似乎没有任何异议,非但没异议,看起来还很高兴,死皮赖脸地继续将头偎在李翩膝旁。
“郎主,那个林瀚,总感觉他有问题。”
云行之缩了缩脚,把自己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的声音从李翩膝弯处透出。
“你又闻到味儿了?”李翩打趣道。
“没有。但我知道,西河王派他来做什么巡检令,肯定没安好心。”云行之笃定地说。
李翩轻轻叹息,面上神情是苦涩的:
“沮渠玄山是派他来敲打我们呢。”
听了这话,云行之把脸抬起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向李翩,问道:“什么意思啊?郎主给我讲讲。”
李翩抬手一指旁边的书箧:“去把舆图拿来。”
不一会儿,云行之将凉国还存在时绘制的疆域图捧到了李翩面前。
李翩接过舆图,起身走到书案前,“唰”地一下摊开。
他抬起玉骨铮铮的手指,点着舆图上几个重要位置,说:
“河西地界原本为三家所据——最西边是我们李氏,南边是鲜卑秃发氏,中间夹着匈奴沮渠氏。鲜卑秃发氏已为鲜卑乞伏所灭,其势力一部分归乞伏氏所建立的秦国所有,还有很大一部分归附于沮渠氏。去年春上,我做主让城,将酒泉让给了沮渠玄山。如今沮渠氏据有北至柔然,南至吐谷浑,东接秦、幽二州,西至酒泉的广袤地界。”
云行之看着舆图,有些不解地问:“他这也算广袤吗?我们的地盘明明比他大得多啊。”
他说得没错,单从舆图上看,凉国的地界确实更为广袤。
自武昭王李暠立国以来,仁民爱物,广纳贤良,西域诸国纷纷来附。
如今,李氏的地盘北至乌孙巴尔喀什湖,南至阿耨达山,向西直达葱岭,向东……纵使已让出了酒泉以东所有领土,却仍据有敦煌这颗戈壁滩上的璀璨宝珠。
谁知李翩却苦笑着摇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看起来地盘大,但其实都是祸患。《左氏春秋》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可用来形容我们如今的状况。”
云行之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没听懂。
李翩耐心地为他解释:
“乌孙、鄯善、于阗、疏勒、焉耆、龟兹……这些地方皆为附属,其实并非我们所有,说白了就是一盘散沙聚于一处,若有好事,则争相上前;若有坏事,自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倘若我们与河西国开战,只怕到时人人打的都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根本无法指望他们出兵相助。”
“西域出产玉石、美酒及各种奇珍异宝,而敦煌却像是一道门,扼住了东西交通之喉,也正因如此,敦煌才能仓廪充盈。”
“沮渠玄山是个凶暴蛮横之人,此前我们以酒泉相奉,又对他俯首称臣,望他网开一面,他确实没有赶尽杀绝……但我想,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他会打过来?”云行之一惊。
“迟早的事。”
“那我们怎么办?”
李翩凤眼一挑,用开玩笑的语调说:“还能怎么办,左不过是我肉袒出城去受死罢了。……只希望他杀了我之后能放过敦煌百姓。”
云行之一把抓住李翩手臂,语带哽咽:“郎主不能死。”
见他这样子,李翩反而笑意更浓:“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哭上了。”
云行之蹲在地上,垮下一张少年意气的脸,嘟嘟哝哝道:“我不管,他可以死,你不能死。他要是杀你,我替你去死。”
李翩在他头顶挼了挼:“怎么一张嘴就是你死我死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快去睡吧,你今日在林子里狩猎跑了一天,累了吧。”
“要怎么做郎主才能不死?”哪知云行之却是个执拗的性子,非要把这问题掰扯清楚才行。
“若是能杀了沮渠玄山,或许我就可以不用死。”李翩轻声说。
他没有告诉过云行之,他此前为何会做主让出酒泉。
千万人皆用此事骂他,说他是懦夫、怂包、奸佞,可那些人不知道的是,凉王李忻刚愎自用、好勇斗狠,为了跟沮渠玄山一决胜负,将酒泉所有兵力几乎折损殆尽。
城中收到李忻阵亡消息的同时,还收到了河西国大军的最后通牒——让他们马上投降,再不投降就屠城。
他知道沮渠玄山做得出屠城之事。
那些匈奴人,只会比李忻更凶残,更暴虐。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抱着必死之心打开城门的。
李谨还小,去姑臧当个乐不思蜀的阿斗也算是归宿。
沮渠玄山看不上李谨,不会把李谨怎样,可他,河西王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他可以死,但要让城内数万百姓得以生还。
也许是佛陀慈悲,不忍心看他这么快就死去吧,沮渠玄山当时身受重伤并未亲临,来受降之人乃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景熙侯接了降表,收了酒泉,并且同意李氏去国号,称臣子,退敦煌,他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残命。
可这条残命究竟能活到几时,谁也说不清。
猛虎依旧在侧,亮着可怖的血口和利齿,等时机一到,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想到这里,李翩自嘲地笑了笑——让它咬吧,不过是个破破烂烂的皮囊罢了。
云行之扁着嘴似乎真的在努力思考有什么办法能杀了千里迢迢远在姑臧宫城里的那个河西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鹿脊居的婢女鸣蝉快步行至暖阁门口,恭敬地说:
“禀凉州君,胡小娘子来了,现下正在外书斋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