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茸茸被安置在须罗斋的偏房里,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她扒拉着窗户向外瞧了两眼,正堂那边热闹得要命,婢女们抬着食案、拎着食盒、捧着酒坛进进出出,反观自己这边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大家似乎已经把她忘了,莫说好酒好菜,连个胡麻饼都没给她准备一块。
其实林娇生原本是记得的,只是正堂里左一出戏右一出戏,看得他目瞪口呆、呆若木鸡、鸡皮疙瘩出一身,不留神就给疏忽了。
北宫茸茸把下巴抵在窗棂上,正无聊得要死,忽然想起来——林家的奴婢和行李都被留在子城东门那边,说是有人会领他们去林大人在敦煌的新府邸。刚才过来的时候又见那边挤了一群男男女女,十分热闹,肯定有好玩儿的!
“我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那儿了!”
北宫茸茸为自己溜出去瞎逛找了个好理由,小手一挥就把林蔚交待的“不许乱跑”挥到高句丽去了。
庆明门外,原本等在那里的林家奴婢都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已被人领去新居。
但募兵所门外空地上依旧十分热闹。
如今天下一团乱象,早些年沿用的曹魏世兵制到今天已几乎失效——因战事太过频繁,战场上死的人太多,只靠世兵根本无法补充足够的兵源,因此募兵制又被捡了起来。
募兵的制度早在春秋战国时便已有之。
战国时大将军吴起创立魏之武卒,来投军的人不再进行农田劳作,而是成为职业士兵,不但由国家发放粮食和装备,还能直接免除徭役,但条件是——招募时苛刻的考核、招募后艰苦的训练,以及,战场上残酷的拼杀。(注释1)
目前,敦煌城外有两处军营:
一处是位于城西八十里的玉门大营,由玉门大护军云安统领,负责敦煌城至玉门关、阳关这两条线。
另一处是位于城东百里有余的悬泉大营,由执威将军刘骖统领。
悬泉大营建在汉悬泉置旧址不远处。
悬泉置至中原分裂、战火纷飞之时便已几乎废弃,后来小凉公退守敦煌之后重新启用,在这里设了营地,面子上是说防守敦煌免于流寇入侵,其实也是为了防范东边虎视眈眈的沮渠氏。
悬泉大营依制定为军屯,其中有募兵也有兵户,且兵户的数量远远多于募兵。
兵户们都是半军半农,拖家带口驻扎于悬泉置附近,有事出兵,无事耕田。
而玉门大营的兵则都是募兵,实打实花钱招募来的,平日不用农耕,只需要训练,但正因如此,更要十八般武艺都跟得上才行。
这两处军营除了地理位置和兵员组成不同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性别不同。
什么玩意儿……咋又和性别扯上关系了?
诶嘿,还真是如此。
——玉门大营所有士兵全是女人,整个玉门军就是一支娘子军。
(林瀚:???我谢谢你哦李凉州。)
其实,女子从军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又要说回同为乱世的春秋战国时期了。
彼时,法家商鞅及其后学所纂《商君书》就有言: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一军。
后来到了汉朝,国力蒸蒸日上,许多人便说军中不可有女子,否则会坏了风气,中原也就再无壮女从军,仅余河西地区极少量体格强壮的女子承担军事劳作和亭障守卫之事。(注释2)
时间推移至如今,河西割据,诸雄相争,武昭王李暠手下便有一名女将——横槊将军崔凝之。
武昭王听从她的建议,在凉国重建了“壮女一军”。
这玉门大营的娘子军便是由崔凝之所置,云安也是在那时投军入伍,一路追随。
直到后来崔将军战殁沙场,玉门军便由云安接手,成为如今样貌。
此刻,北宫茸茸十分好奇地蹲在募兵所门外,看着面前闹哄哄的人群。
只见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手中拿着一卷土黄色麻草纸,边走边对他身旁两个年轻人念叨:
“你们以为吃军饷容易!今日先写个名册,然后带你们去营地,三日试期,试期未过者原路退回。”
其中一个年轻人笑呵呵道:“里魁您放心,咱可不兴退回。”
老者抖了抖手里的麻草纸,故意吓唬小年轻:“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日就把你俩兄弟的名字从这黄簿上划掉,三日之后,你们若是被退了回来,没名籍就去城外当流民去。”
那笑呵呵的年轻人赶紧去拉老者的衣袖,央求道:“可别。”
几个人说着就从北宫茸茸面前走了过去,其中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么漂亮的胡姬,穿了一身这么漂亮的裙子,却非要蹲厕所似的蹲在地上……这画面,辣眼睛。
但辣眼睛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辣眼睛,她只是蹲着其实已经是给各位来往街坊们留面子了,倘若现在大街上空无一人,她一定会换成自己更喜欢的姿势——青蛙趴。
喜欢青蛙趴的北宫茸茸现下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扁着嘴,用那双漂亮的碧眼到处瞅,瞅着瞅着……嚯,前边真的有个人手里拿了块胡麻饼!
北宫茸茸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胡麻饼,盯着盯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抬腿走了过去。
拿胡麻饼的人估计并不是来投军,只是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就将胡麻饼塞进嘴里吃了起来。
北宫茸茸走一步他吃一口,走一步他吃一口,待走到跟前,胡麻饼已全部进了他肚里。
北宫茸茸站在旁边,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看着那人。
那人一扭头就见一个银发碧眼的胡姬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着实唬了一跳,忙道:“咋了?”
“你吃了……”北宫茸茸心痛的无以复加。
“我吃啥了?”
“饼……”
那人舔了舔手指上还沾着的两粒胡麻,答道:“对啊,我买的饼,当然是我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隐约响起“打人了”、“打人了”的喊声,只见周遭的众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
那人本就是个看热闹的闲汉,这一瞅又有热闹可以看,抬腿就跟着人群奔了过去。
北宫茸茸还惦记着那块已经被吃到肚子里的胡麻饼,也不由自主地跟上。
被围起来看热闹的是一男一女,俩人正在互殴。
男人身量不低,女人也颇为健硕。
这一男一女在募兵所大门外当街对打,可以说是看点十足了。
“跟老子回去!”男人一把拽住女人头发,狠狠扯向自己。
“凭什么!”女人怒吼一声,反手一拳捶向男人。
“就凭你是老子婆娘!”男人吼道。
女人的力气到底拼不过男人,况且又被拽住头发,她弓着身子被男人拖行,眼看就要被拖走。但这女人着实是个狠角色,顺着拖行的力道一头撞在男人肚腹上,撞得他连退数步。
“我翟花儿命不好,配了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今天死都不会回去……我要见云将军……”
女人的头发一直被男人抓在手里,此刻疼得说话都已经嘶哑。
“呸!云将军不会收你的!敕勒母狗!”男人恶狠狠地骂。
围观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了悟的“噢”——怪不得这女人看上去眉目深邃,又较寻常女子壮硕,果然有胡人血统。
敕勒乃漠北高车的一支部族,逐水草放牧为生。
大概三十年前吧,高车翟氏在滑台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政权,名“魏”。
不过那也是个短命政权,没几年就被鲜卑慕容氏打得屁滚尿流,翟魏也不复存在。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却听看热闹的人群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怒喝:“谁在胡闹?!都给我住手!”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就见一位内着绛色军衫、外罩银色裲裆铠的女子走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三名同样装束的女军。
银铠女子看年纪应该和云安差不多大,也是个清丽女郎,可令人惋惜的是,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却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眼下一直划至耳畔,看起来狰狞可怖;鼻子也像是被打断骨头重新接上似的,略微有些歪。
但正是面上这些可怖的伤,无形中为这女子平添了许多威慑之感。
男人的手还抓在女人头发上,见这几名女军走近,心里有点犯怵,却仍虚张声势道:“你谁啊?管你老子。”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苏绾字句铿锵地报出名号,又冷冷地补了句:“把手放开。”
男人一听是玉门军的校尉,赶紧松了手,瞬间堆起一脸谄笑:“苏校尉,这是小民的婆娘,脑子不大正常,在这儿发疯呢。小民现下就领她回去,您别怪罪。”
孰料那敕勒女人听说面前这位身披银铠的人就是玉门军校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苏校尉,我叫翟花儿,我没疯,我今日是来投军的。求您,求您收下我。”
“放你娘的狗屁!”男人在她身后忍不住又是一声怒骂,“你——”
苏绾没说话,只是看了那男人一眼,眼神锐如刀锋,再配着她面上狰狞的伤疤,唬得男人瞬间就把骂婆娘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玉门军乃武昭王敕建娘子军,不是给你们夫妇斡旋争端之处,有事回家去闹。因为一点儿夫妻不睦就说要投军,你们当我玉门大营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话毕,苏绾弯腰想将这个俯在腿边的敕勒女人拉起。
谁知翟花儿非但不肯起来,反而一把抱住苏绾的腿。
“他杀了我阿姐!我不求能给阿姐报仇,但这里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人高马大的翟花儿用力喊出这句话,而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