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临近尾声之时,林瀚许是喝多了酒,突然向着李谨和李翩举杯,道:“小凉公,凉州君,老夫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谨有些奇怪地问:“何事?林大人尽管说来。”
“犬子无用,在姑臧时只会日日躲在家中读圣贤书,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却仍未谋得一官半职。老夫这次带他来敦煌,一则想让他出门长长见识,二则想在敦煌给他谋个差事。”
倘若林瀚拥有聆听心声这种异能,此刻他一定会听到,整个须罗斋内响起一片吐槽声。
索瑄:别塞给我。
宋浅:姑臧不要的废物为什么要弄到敦煌来。
张元显:若是能顺着这小郎君搭上河西王倒也不错,就怕根本搭不上,保不齐还得惹一身麻烦。
令狐峰:丑拒,谢谢。
氾玟:林小郎君人是挺好的,可惜瞅着就没啥用。
李见书:呵呵。
李翩拿眼睛眼往席间一扫,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都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恭而有礼地问林瀚:“不知林大人可有心仪之处?”
“但凭凉州君安排。”林瀚这会儿倒是很豪爽。
正在心里暗暗盘算云安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林娇生,听见话题莫名其妙扯自己身上了,惊得赶紧坐直身子,支棱起耳朵。
李翩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片刻后他把目光放在了云安身上:“云将军,你前些日子是否跟索郡丞说想要一个记室?”
“对。”云安应道。
“安排了吗?”李翩又问索瑄。
索瑄摇头:“还在物色。前些天效谷、龙勒二县各举荐了一人过来,但我瞧着都不太行。”
李翩放下酒盏,对云安说:“林家这位小郎君既然喜好读书,笔下功夫应该也是不错的,你们两家又是亲眷,不如就让他去你那儿做记室吧。”
——不!!!
林娇生在心中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
他不想去军营,他讨厌兵器,讨厌训练,讨厌战场!
拒绝,快拒绝,小姑姑,求你了,我求你了。
你和凉州君不是有仇吗?你们不是很不对付吗?不是相看两厌吗?那就拒绝他,快!
林娇生感觉自己心里的哀求已经快从嗓子眼儿挤出来。
“林蔚,等会儿你跟我去玉门大营。”云安二话不说就应了。
林瀚对这个安排还是满意的,他这儿子一天到晚软趴趴,就该去军营好好锻炼锻炼。
“犬子今后就拜托云将军了。”林瀚再次举杯。
虽然若是让他选的话,他更青睐云安旁边那位留着大胡子的刘将军。但既然李凉州点了云安,那就她吧。林瀚此刻也懒得再多生事端。
在场敦煌诸官员皆松了口气。
林娇生直接断气。
筵席结束后,李谨带着胡绥儿,李翩带着云行之,各自离开了须罗斋。
看着面前的杯盘狼藉,林娇生突然想起来——我的苍天啊,茸茸还在偏房挨饿呢!
他赶紧问婢女要了一碗甜瓜羹和一块胡麻饼,拿着就往偏房跑。
“茸茸,等急了吧?”
推开门,林娇生却愣在了原地。
房内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北宫茸茸的身影。
林娇生放下碗,一边叫着茸茸的名字,一边在房间里四处找。
北宫茸茸很喜欢藏起来让别人找她,什么书箧、书橱、衣箱她都藏过。
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房间里放着很多衣箱,北宫茸茸高兴了就挨个藏一遍,反正总有一款适合自己。
可是这间偏房里,根本没有那些东西,只有一张矮案,两个三足几,两团锦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最终,林娇生得出结论——茸茸已经偷偷跑掉了。
也许她是等不及去找自己的那位故人了吧。
虽然进城前她才答应过林娇生不会着急去找,可林娇生早就知道,那人在茸茸心里的分量是他永远也比不上的。
茸茸说,那人救过她的命,还给过她特别特别美好的回忆。虽然后来他们分开了,但她总会常常想起他。
——年少时陪伴过的人,会在心里沉甸甸地揣一辈子。
这道理,林娇生懂。
云安骑着那匹枣红色牝马等在须罗斋外,见林娇生垂头丧气迈出门槛,便对他说:“林大人已经回了新宅,你跟我去玉门大营。”
林瀚在敦煌的新宅安排在子城北边,就是李骅从前的那个宅院,十分阔气。李翩命人收拾了一下,给林瀚住刚刚好。
林娇生看着云安,一副要哭的样子。
“怎么了?”云安问他。
“茸茸走了……”林娇生的声音很小,但云安仍旧听清了。
“茸茸?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嗯。”
“她去哪儿了?”
林娇生摇头,声音变得更低,低得仿佛自言自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要找的人究竟是谁……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云安想了想,问道:“你想留在敦煌找她?你想找她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你自己来玉门大营。”
“不了,不找了……茸茸去见她想见的人了,我该替她高兴才是。”
“那就走吧。”话毕,云安打马先行一步,往东边他们来时的庆明门走去。
林娇生从仆役手中接过一匹备好的棕马,翻身上马,紧追云安而去。
子城乃府衙所在,能住在城内的也全是世家著姓、高门大户,故而不像罗城那样喧嚣,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云安并未策马,而是任由马儿慢悠悠地往庆明门走,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林娇生心情沮丧,想给他留些时间整理心绪吧。
林娇生骑在马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跟着云安。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是被抛弃的哀伤?或者,被背叛的怨怒?
……好像都不是。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茸茸是不属于他的,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把茸茸领回家。
林娇生想起他初见北宫茸茸那天,那是姑臧城的一个傍晚。
姑臧的结构和敦煌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十”字形,庙宇、宫殿、市集、民居都集中在“丨”线上,而左右凸出的两个“一”则是东苑城和西苑城。(注释1)
这座城池原本就是在匈奴旧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如今又掌握在匈奴沮渠氏手中。
匈奴人素喜骑射,哪怕是已经深受汉人影响,住进了檐牙高啄的宫殿,却仍旧有奔逐的狂风在骨头缝里呼呼作响。
所以东苑城除了土巷子和贫陋的民居之外,还有一大片林地,以供沮渠王族们游猎之用。
那天林娇生原本不想出门,可他在这城里唯一的朋友——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叫他,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林娇生既不喜斗鸡走狗也不爱欺男霸女,所以纨绔公子瞧不上他,布衣少年不想攀他,他成了一只两边被嫌弃的蝙蝠。
但那位贵人不同。
贵人的年纪比他大些,二人偶然相识,却因所思相近而一见如故。
初时,林娇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与那人成为好友。但那人身份地位太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所以林娇生很珍惜每次的相见。
他们在东苑城的林地中骑马射猎,一直玩到日色西沉才返回。
走着走着林娇生突然发现自己腰间的佩玉不见了,便立刻向贵人告罪,独自拨马回去找。
谁知经过一处土巷子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
林娇生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可那天却不知中了什么邪。
他下了马,走进了那条昏暗的巷子。
待走进去才发现,巷子里并没发生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不过就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恶少欺人罢了——大概有四个人,看衣着便知皆是绮襦纨绔,正把茸茸堵在巷子里,捡起地上的石头、木块砸她。
茸茸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头,大叫一声趴在地上,片刻后又抬起头,怒视着那群围攻自己的恶少。
她身后是一堵高高的土墙,她想跑,但是墙太高,她跳了一下,没跳上去。
那群恶少看着茸茸的狼狈样儿,乐得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走近茸茸,抬脚就踹在她肚子上。
茸茸又是一声惨叫。
林娇生实在看不下去,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结果就是,那群恶少转移了攻击目标,把林娇生按在地上狠揍一顿。
林娇生是真的不会打架,唯一会做的就是抱头挨打,待到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只得大声喊出贵人的名号。
恶少们住了手——那贵人来头太大,他们惹不起。
几人交换了眼色,又在林娇生身上各自补上一脚,反正玩够了也打累了,于是耀武扬威地走了。
林娇生瘫在地上,满脸是血,血从额头淌下,糊住了眼睛。
朦胧之中,他看到茸茸向自己走来,先是围着自己转了一圈,而后停在他面前,慢慢地,把头埋在了他摊开的手心里。
那是他们的初见。
后来他才知道,茸茸是从敦煌一路流浪过来的,那天在东苑城是因为肚子饿了想找吃的,结果却被一群恶少围攻。
茸茸原本只有名没有姓,林娇生想,既然是胡姬,那就给她取个胡人的姓吧。
恰好那时他在读《后汉书》,读到《西羌传》写义从胡北宫伯玉那段时一拍脑壳,直接把“北宫”二字薅出来安在了茸茸头上。
于是从那天起,托林娇生的福,茸茸变成了北宫茸茸。
相处久了他发现,北宫茸茸身上矛盾地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有时候简直气得林娇生后悔捡她回家。
这矛盾的性子,简单来说就是——胆小又好奇,又菜又爱玩。
可是现在,那个胆小又好奇的人终究离开了自己。
思至此,林娇生突然发现胯/下/的马儿已经跟着云安那匹走出了庆明门,往前不远处就是募兵所,吵吵嚷嚷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
“林蔚。”走在前边云安突然叫他。
林娇生抬头,看见云安抬起拿马鞭的那只手指着一个方向。
他顺着云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眼猛地一亮。
前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围在那里,正踮着脚尖抻着脖子拼命往人群里看。
那一头显眼的银发,还有她身上那套活泼泼的萱草色衣裙,眼熟得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刹那间,林娇生感觉自己鼻子发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