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明暗覆(3)

变故是瞬间发生的,在场众人都惊得反应不过来。

别看胡绥儿一副娇弱模样,此刻一出手就让人立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外表都是假相。

那看似柔软的手腕上蕴藏着山林野物一般的迅捷和力量,一翻一推之间,利刃便划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微尘,掣着风,又快又狠地扎向云安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肯乖乖端坐的云行之突然一跃而起,径直扑向了那把刀。

他这突如其来的“英雄救美”让李翩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又蓦地刹住。

哪知下一秒却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砰——!”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飞扑过去的云行之四仰八叉地摔在了云安面前的食案上,连带着案上的酒碗酒壶都被撞得乱七八糟。而那把袭向云安的利刃,则被她稳稳地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

胡绥儿腕上力道是不错,但玉门大护军的功夫只会比她更好。随手甩一把刀过来就想置婉仪将军于死地,未免太可笑了。

“行之,云将军武艺高强,并不需要你救她,你还趴那儿干嘛呢?”李翩再次开口,语气里浮着一丝戏谑。

云行之讪讪地笑着:“我……以为自己……我给……忘了……”

他想爬起来,不料刚才撞倒了酒碗,碗中酒液洒在脚下,踩上去猛地又被滑了一跤,众目睽睽之下,简直狼狈得不要不要的。

云安见他这样,大方地冲他伸出一只手,云行之赶紧抓住云安手腕,一借力,终于爬了起来,羞答答地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锦裀上。

此刻,那柄利刃被云安拿在手里。她虽徒手接住了利刃,但终究不是一点儿伤没受。刀子破风而来的时候,到底还是在她食指上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云安低头看了看逐渐往外渗血的伤口,又抬头看向五六步之外的胡绥儿,语气平静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胡娘子,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

话毕,只见云安扬手一掷,那把刀又向着胡绥儿扎了回去!

——冷白刀刃,直取心口。

胡绥儿像是没料到云安居然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瞬间花容失色,谁知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却猛地被人抱住推开,二人一起摔在地上,却也躲过了婉仪将军扔回来的这把刀。

抱住她躲开利刃的人一身红衣,正是李翩。

李翩出手护住了胡绥儿。

好家伙,原来主人和嬖人都爱“英雄救美”,嬖人虽然失败了,但主人成功。——林娇生伸长脖子看着面前这出好戏,默默在心里给那俩人各自打了个分。

“云常宁!你疯了?!”李翩抬头冲着云安怒道。

胡绥儿一看保护自己的人果然是李翩,面上显出一抹玩味神色。

其实她啥事没有,却故意摆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紧紧抓住李翩的红绉纱衫,泫然欲泣:“凉州君,云将军要杀我呢。”

李翩将胡绥儿从地上扶起来,淡淡地说:“她没有要杀你。”

“可她拿刀扔我,大家都瞧见了。”

胡绥儿不依不饶,说完这句又转头看向被这变故惊得也站了起来的李谨,语气极其委屈:“郎主,您也看见了,云将军拿刀扔我,您得罚她才行。”

“啊?……我……”李谨突然被点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求救似的看向李翩:“……小叔?”

李翩用他那种云卷霞舒的优雅姿态一步步走回自己位置,经过云安身边时停下脚步,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肩挨着肩。

但李翩并没看云安,而是看着上座的李谨,淡淡地说:“别干傻事。她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说完这句,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云安,声音如雪虐冰饕一般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心疼,我心疼。”

云安也转头看李翩,却没答话。

李谨在李翩看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仍旧是一副手足无措却又努力保持着自己作为主公该有的尊严的样子。

坐在食案后的林瀚像是被这场莫名其妙发生的变故唬住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简直是岂有此理啊,岂有此理!

小凉公的宠妾当众杀害将军,将军毫不犹豫直接反击,凉州君的嬖人想救将军,而凉州君自己则立刻出手救了宠妾,宠妾又冲着凉州君撒娇,与此同时,仿佛被戴了绿帽子的小凉公本人却站在那儿像个傻×,其他人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上苍啊,为什么这里每个人的态度和行事方式都如此诡异啊!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整个须罗斋有没有人能帮本官捋一捋啊……林瀚在心里默默哀嚎。

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从“成何体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尬笑着说:“云将军武艺高强,凉州君为人仗义,小凉公年纪虽小却处变不惊,敦煌城有诸位在,实在是幸事啊幸事。”

瞧瞧,果然是常年混迹官场之人,分分钟就能把黑的吹成白的。

李谨干笑一声,附和道:“林大人说得好。”

“让巡检令大人见笑了,”李翩那双凤眼再次微眯起来,“玉门大护军云常宁,违反禁令,宰杀耕牛,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云安回到自己的食案后,对这个惩罚没有提出异议。

于是,李翩对一直俯身在地的小婢女道:“继续布菜吧。”

小婢女得了这声指令,终于长舒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一劫自己算是逃过去了——凉州君罚了云将军,又让继续布菜,便是对灶房众人不予追究的意思。

于是赶紧起身退至门外,招呼早已等在外边的仆役们继续布菜。

第二道菜是缹豚。

以约莫十五斤重的小肥猪为主料,加入三斗清水和三升好酒,放在火上一起煮,待猪肉煮熟之后漉出来,把肉撕开,之后用大米、姜、葱白、橘皮和豉汁拌在一起做调味,同着撕开的猪肉一起蒸,直蒸到软烂入味、肉香扑鼻的时候就可以上桌。(注释1)

第三道菜是羊乳杏酪。

羊乳浓白醇香,和着杏仁、麦仁一起炖煮。这道菜讲究的是麦仁一定要用隔年的,新麦反而不行,新麦煮不出那种特殊的香味。

待羊乳杏酪一端上来,林娇生忍不住有些感慨,要是茸茸也在这儿就好了,茸茸最喜欢羊乳了。

之后的菜继续一道道布上,有驼掌、山鸡炙、胡炮肉、春韭、芜菁等等,最后还有一道用敦煌当地特产的甜瓜洒上胡麻之后做成的甜瓜羹。

当然,最绝的还不是菜,而是酒。

林娇生虽然是蹭着父亲林瀚的脸面才能在这种级别的筵席上桌,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姑臧的酒也极好,种类也很多。只是若跟今日所奉敦煌美酒相比,似乎都欠了点儿意思。

这一场筵席摆下来,光酒就上了四种。

最上品的佳酿名叫“姑墨红颜”,蒲萄所酿,是从西域附国姑墨专程送来的。

酒液初看凝紫,摇曳微红,入口甘香绵长,清味悠远。

其次是“乃青”,青稞所酿,味道醇厚,有种干爽净冽之感。

再次是“甜阿恰”,酒味很淡,甜丝丝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

林娇生问了斟酒的婢女才知道,这竟然是用甜瓜浸出来的甜瓜酒。

最后是一种烈酒,名叫“祁连青”,大概就是用普通的粟或麦酿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酒。

祁连青的酒性太烈,林娇生只尝了一口就被辣得直吐舌头。可他一转头,却发现那边刘骖拉着云安,俩人你一杯我一杯,正喝得不亦乐乎。

“今日我见募兵所来了许多女人,你们玉门大营的人数很快要超过我们那儿了。哈哈哈!”刘骖一边喝酒一边朗笑着对云安说。

他喜欢跟云安喝酒,云安酒量算不得太好,但却十分豪迈,从不惺惺作态,能喝就陪你仰头干,不能喝了就直接拒绝——刘骖喜欢这种干净直白。

云安端起酒碗与刘骖一碰:“刘将军说笑,你们是军屯,我们只有募兵,再怎样也超不过你们。”

话毕,将碗中祁连青仰头喝干。

“哈哈哈!满上,满上!”刘骖豪迈地叫道,婢女赶忙上前给两位将军斟酒。

又是三碗祁连青下肚,云安面上终于罕见地泛起些许薄红。

如同日落时分一抹霞辉盘桓于祁连峰顶,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也像含着一汪正在化冻的春冰。

雪峰夕照,直待金乌西坠后,便是满眼月光粼粼。

婢女还要倒酒,就见令狐峰快步上前劝道:“刘将军,别喝了。常宁等会儿还要回玉门大营,近来阳关和玉门都有流寇出没,喝醉了路上不稳妥。”

刘骖大声笑道:“也好,今日便到此。下次,下次再和云将军喝个痛快!”

云安微微颔首,刚要放下酒碗就听对面一个凉凉的声音响了起来。

“若是喝醉就别回去了,鹿脊居内的欢喜阁可是专门为你留着的。我们已经好久没亲热了,常宁。”

“噗——”这回轮到林娇生一口酒喷出来,咳了个天崩地坼。

当众说要跟一个姑娘亲热,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真的不是对面街角下/流/无/耻/的登徒子吗?

林娇生不敢相信地看向说话之人——李翩。

而且,这种话对姑娘家来说就是一种侮辱,李翩不会不知道。

很明显,他是故意的。

报复吧?绝对是挟私报复吧?

报复刚才云安拿刀扔胡绥儿?或者报复她一直冷着脸丝毫不给自己留面子?再或者……报复她只跟刘将军喝酒没跟自己喝?

天呐,也太小家子气了!

心胸狭隘,恶语伤人,凉州君扣大分!

——林娇生在心里把刚才给李翩加上的那一分又默默地扣掉了,他此刻真怕云安冲过去照着李翩脸上甩一耳光。

可云安依旧十分淡定,似乎被人这样公然侮辱也没有任何怨怒。

她看着李翩,语气平静:“凉州君的好意,云安心领了。那欢喜阁,还是留给其他人吧。”

李翩轻声笑了笑,端起杯盏,饮下盏中佳酿。

没有人看到——除了坐在他旁边的云行之——他放在食案下的另一只手慢慢攥起红纱衣,直到攥成痛苦的拳。

整个筵席过程中,几乎没人留意坐在林瀚背后的林娇生,但林娇生却偷偷地将在场所有人都观察了一遍。

其他人倒还罢了,最引起林娇生强烈好奇的,是他的小姑姑云安。

一场筵席搞得鸡飞狗跳,鸿门宴似的,又是吵又是杀又是辱,可他的小姑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不仅如此,整个筵席过程中也没见她笑过。

她表现出的样子,说好听点叫泰然自若,说难听点就叫麻木无情。

他的小姑姑好像是个不太能感受到喜怒哀乐的人。

林娇生突然想起,云安的将军封号是婉仪。

初听之时,只觉这名字奇怪,却也没太在意。现在细想才赫然惊觉,婉仪二字哪里是称呼将军,分明就是称呼后宫妃嫔的啊!

难道就连这封号都是一种侮辱?!

云安……她究竟是真的宠辱不惊,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