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于意云何(2)

林娇生为何腹诽凉州君是个大烂人,这就需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凉州君,姓李名翩字轻盈,出身于陇西李氏。因其受封凉州君,旁人言及他时,有时也称其为“李凉州”。

李凉州此人……简单来说,如果此刻你手里有一张《河西八卦榜》,他若不在榜首,你就可以直接把那张榜单拿去糊厕所了——因为毫无参考价值。

河西百姓,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李凉州的八卦传闻。

后来,有好事之人为其概括了一下,将民间的风言风语总结成一帖“三缺四罪”。

“三缺”分别是:缺德,缺爱,缺廉耻。

“四罪”则是:僭越罪一,卖主罪二,无能罪三,丑陋罪四。

说他缺德,大概是因为他在河西百姓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干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随便举个例子:听说他嫉妒云将军虽是女儿身却比他厉害,亲手烧了云将军的牙旗!

牙旗乃战场上主将所立之旗,不管这仗打到什么程度,将在旗在,旗倒则意味着主将已亡。

对于沙场搏命的将军来说,牙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云将军的牙旗竟然被李翩烧了!实在是太缺德。

说他缺爱,乃因他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很快续弦,娶了继室进门。

据说那继室表面和善,实则是个狠心的,每每打着“我这都是为了你好”的旗号虐待他。

当年在敦煌城有人见过,天寒地冻下着大雪,他站在子城南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好事之人曾向他家的奴仆偷偷打听,原来竟是他继母要他亲眼看看百姓疾苦,故意罚他站在那儿。

还有,小道消息说,当年云将军和他曾有过那么一段,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云将军十分豪迈地一脚把他踹了。

至此,他彻底是要亲情没亲情,要爱情没爱情,至于友情……没听说谁和他关系好,那就十有八九也是没的。

总之在感情世界里,他就是个三不沾的可怜虫罢了。

说他缺廉耻,嚯,你要说这个咱可就得好好骂一骂了。

听别人说啊,这李凉州着实寡廉鲜耻,极度不要脸,甚至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现今敦煌城的许多人可是亲眼目睹,他身边跟着一个极其受宠的嬖人,几乎是走到哪儿都带着——是个妖里妖气的男人。

呵忒!一对儿狗男男!

对了,这还不算啥,咱还听说,他甚至还跟小凉公的宠妾有一腿!

小凉公是他的晚辈,这么算的话,那宠妾也该是他的晚辈了,他连自己的晚辈都不放过……真是无耻至极!

说完了“三缺”,接下来说说“四罪”。

第一罪,僭越。

说的便是“凉州君”这个封号。

当年凉王李忻出城迎战沮渠玄山之前,给了他这个封号。这封号看起来很怪,其实大有玄机。

你们想想啊,凉王要亲征,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将儿子托付给他,还给了他个带“君”字的封号。这啥意思啊,这不就是上演了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戏码嘛!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注释1)

这才是托孤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此刻应该抚膺痛哭,再三推辞受封。哪知这人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接受了“凉州君”这个封号。

僭越啊!僭越!

第二罪,卖主。

果不其然,凉王李忻战死沙场,那他这个托孤重臣就应该帮着小凉公死守酒泉才对吧?

若是忠肝义胆之人,就应该哪怕满城的人都被杀尽了也坚决不投降,对吧?

可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开城门投降了沮渠玄山,然后带着小凉公屁滚尿流跑回敦煌。

小凉公这主公当的,咱看着都替他憋屈,唉。

第三罪,无能。

这又说回到云将军身上了。

云将军一介女流,如今领玉门大护军之职,手下有整个玉门大营的兵。

听说当年他俩掰了之后一直挺不对付的,差不多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程度。如今云将军又手握重兵,李凉州却完全奈何不得。

呸,连个女人都治不了,可不就是无能。

第四罪,丑陋。

前边说的都是人品和能力,扯完了内在的,当然也要扯一扯外在。

其实吧,要真说他容貌丑陋,倒也不至于。只是他的容貌确实并非河西百姓喜爱的那种。

男子汉嘛,当然要魁梧阳刚,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才是好儿郎,可李凉州长得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听人说,他身高确实够高,可惜瘦了点儿,且面皮白净,未蓄髭须,还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时不时就会眯起眼睛,完全没有威猛雄壮的感觉。

丑啊,想想就觉得丑死了。

总之说来说去,李凉州就是个大烂人!

林娇生用渡河的时间在心里盘了一遍民间的流言蜚语是如何吐槽凉州君的,待他盘完,船只也刚好靠岸。

一抬眼,眼前便是敦煌城。

按说林娇生是从姑臧来的,姑臧可是被称为“卧龙城”的河西第一大城,敦煌与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此刻,林娇生还是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夯土垒砌的城墙显得有些脏兮兮的,来往的百姓和守城的士兵也都比不上姑臧气派,但这座城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壮阔之感。

这壮阔并非单纯来自城墙、楼阁、街巷、寺院,也并非农人、商队、僧侣、胡姬,而是所有人所有事盘桓于此,纠缠于此,沸腾于此。

这壮阔来自于包容。

自汉武帝在敦煌置郡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沧海桑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麻姑早已看厌红尘万象,周灵王太子又驾白鹤路过几回人间。

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这人间不断重复着繁荣和动荡。可无论外界如何地裂山摇,敦煌城总是以其岿然不动的气魄坐镇河西。

仿佛它是这世间最沉郁绵长的所在。

越往城里走,林娇生的心内感慨越深——武昭王当年选择建都于此,实在是明智的。

看这满大街川流不息的百姓,有汉人、羌人、氐人、鲜卑人、粟特人、丁零人……不同族群的人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却在这座城池之中像雪落于冰、冰溶于水那般融于一处。

当年先有三河王吕光打通西域,后有武昭王李暠降服诸国,这才有了如今焉耆、龟兹、疏勒等西域小国皆向敦煌俯首的豪迈,而更远处的天竺、大宛则以敦煌为其进出汉地通商做买卖的必经之宝地。

可惜武昭王并未坚守敦煌,而是选择了迁都酒泉。也许迁都酒泉就已经预示着凉国的败亡……林娇生轻轻叹了口气。

氾玟领着这一行人马往城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今日凉州君李翩打发他来接林瀚,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来的居然是这么奇葩的一家子。

林瀚倒是没什么稀奇的,言谈举止完全在氾玟的预料之中,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老男人罢了,让人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有趣的是他儿子,以及一直跟在儿子身边的那个侍妾。

先说儿子。

适才在船上彼此客套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此人姓林名蔚字娇生,家中行三,上面原本有两位兄长,不幸的是两位兄长都已离世,如今他成了林家独苗。

此人身量不算太高,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明明已至弱冠之年却仍是一副少年相。

呵呵,这模样也确实对得起他的表字——娇生。

再说侍妾。

那侍妾才真真儿是个奇葩。

氾玟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胡姬无疑了。

之所以如此笃定,盖因此人容貌实在是太特殊——银白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肤色也是极白,一举一动还带着胡姬特有的娇憨。

她说自己名叫北宫茸茸。

北宫姓氏有汉胡之分,汉人姓北宫者源于姬姓,羌胡也有以北宫为姓者,例如汉末羌胡首领北宫伯玉。

氾玟本想问她是不是羌族,后来想想又作罢。敦煌城的胡姬多得去了,她也不过是长得更特殊一点,自己犯不着多嘴打听。

而且,氾玟总感觉,这父子二人和侍妾之间的关系怪怪的。

林瀚对着自己儿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动辄就要呵斥两句,但对那侍妾却客客气气。

客气之中又带着些古怪,那古怪神情丝丝缕缕地贴在林瀚的面皮上,若是非要形容的话,似乎是……氾玟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词——畏葸。

啊?林家大人害怕自己儿子的妾室?!

那侍妾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甚至还有点儿毛茸茸的……林瀚为什么要害怕他儿子的妾室?

但这仍旧不关他的事,他懒得打听。

只是船快靠岸的时候,他从船舱里看出去,见北宫茸茸蹲在甲板上扒拉着船舷瞅河里的鱼,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林娇生站在一边,满脸溺爱地看着她耍。

于是氾玟忍不住对坐在身旁的林瀚说:“林大人是否提醒一下小郎君和他的侍妾,如此行为太危险了。”

林瀚却瞥了一眼甲板上耍得开心的那二人,鼻孔里狠狠挤出一个“哼”来。

“她?侍妾?做梦去吧!”

氾玟尴尬地笑了两声,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就在刚才,在众人弃船换马的时候,林娇生走到他身边一脸严肃地说:“氾大人,茸茸不是侍妾,她是我女儿。”

氾玟的下巴壳子差一点儿就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林娇生和自己年纪相仿,皆是弱冠之年,那女孩子看起来也有十六七。

什么鬼?!

感情这是二十岁的爹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啊?!

他三岁就生娃了?!

慕清明,你出来!你自己看看你写的这都是些什么狗血剧情!

氾玟简直没脸再想下去。

现今的敦煌,由罗城和子城相嵌,组成一个闭合的“巨”字形结构。

罗城为外城,主要是平民百姓的房舍以及佛寺、贾市等处;子城为内城,是敦煌的官署所在,以及那些达官贵人的居所。凉州君李翩带着小凉公李谨回到敦煌后也住进了子城。

氾玟领着林瀚他们走的是子城东边的庆明门。

其他人都是自己骑自己的马,林娇生和北宫茸茸却是同乘一匹,两个人亲昵地挤在一起,引得路上行人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看。

林瀚的脸色差得像要背过气去。

众人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刚走到距离庆明门不远处,就看见前边一堆男男女女挤在一处,你推我搡闹哄哄的。

瞧见这场面,林瀚当即端出自己巡检令的架子,沉下脸怒斥道:“成何体统!什么人胆敢在此胡闹!”

氾玟赶紧解释:“林大人有所不知,此处乃城内的募兵所,这些人都是来投军的。”

林瀚板着脸,瞧着人群中几名女子,厌恶道:“女人也来投军?”

氾玟:“正是。”

原本一言不发跟在后边的林娇生听了这话,觉得新奇又兴奋,哪怕是顶着他阿爷厌恶十足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问氾玟:“你们敦煌军营收女人啊?”

氾玟点点头,问林娇生:“小郎君听过云将军的名号吗?”

“云将军?”

林娇生还在琢磨这云将军是不是听起来有点耳熟之时,林瀚已经发出了重重一声冷哼。

听见这声冷哼,林娇生心头一紧,这是他父亲每次开口训斥旁人时的必备前腔。

他以为林瀚又要骂自己,赶紧闭上嘴低下头准备挨骂。哪知骂还没等来,却等来了身后一个如美玉相击般清朗明澈的女声。

“林大人,好久不见啊。”

林娇生下意识回头看去,瞬间就被惊呆在原地。

身后是一位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人。

鼻如春峰,眸似秋海,再加上有些内陷的眼窝……很明显,这美人是个胡汉混血。

只是她的皮肤却不似茸茸那般白皙细腻,而是有种风吹日晒过后很特别的质感。

那质感不是粗糙,是一种日久天长磨炼出的豪放和明朗。

形容别的美人可以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形容她的美,则必须是“惊心动魄,手起刀落”。

倘若非要选一种意象来比拟的话,那就应该是——终年冰雪覆盖的祁连山,在最高的山峰上有大片大片洁白凛雪。你抬眼望去,雪色当头淋下,冷艳得令人束手无策。

此刻,她骑在一匹枣红色牝马上,身穿半新不旧雪青箭袖袍,腰配精铁打制环首刀,一枚小巧的银冠将黑发束成马尾垂于脑后,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无任何配饰。

纵然今日她并未着甲,但仅凭这一身利落的打扮和眼角眉梢无处不在的英气,也能让人猜出,此女恐怕十有八九是军旅中人。

果然,只见她双手抱拳,朗声道:“玉门大护军,婉仪将军,云安,云常宁,特在此地恭候表兄。”

【注释】

1.引文出自《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