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生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远远地,似乎已经能够瞧见敦煌城了。
一阵大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林娇生“唰”地放下车帘——好险,差点儿又被糊一脸。
从姑臧到敦煌,这一路行来迢递千里,且春日多尘沙,此刻,他们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怎么啦?”坐在林娇生身旁的北宫茸茸把一颗小脑袋凑过来,软糯糯地问。
“快到敦煌了。”
“真的?!”北宫茸茸立时兴奋起来,“到了敦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林娇生的面色有些难看:“当着我的面说要去找他,还这么高兴,你觉得像话吗?”
末了又嘟哝了句:“白养你了。”
北宫茸茸撒娇地笑着把头往林娇生前襟蹭。她的头发柔软细腻,蹭在下颌处,痒痒的。
“小郎主别不开心呀。”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他是何身份,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找?”
林娇生讲话向来声音温和,可这几句话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怨念。
北宫茸茸把脑袋从林娇生前襟抬起,眼现一抹笃定精光:“我要是见了他,肯定能立马认出来!”
“先说好,找你那故人的事儿先不急,进了城你得跟着我,不许四处瞎跑,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人欺负,我可万万不答应。”林娇生语气严肃。
北宫茸茸赶紧拍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可以慢慢找他,我不着急。”
有了这保证,林娇生心下稍安,又问她:“饿吗?”
北宫茸茸点头。
林娇生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条条烤好的小鱼干。
别看鱼干不大,可每一个都烤得极好,外表是一层淡淡的焦黄,透过焦黄,似乎能看到里面的白嫩鱼肉。且每条小鱼干都是肚腹鼓胀,看就知道内里一定是满满当当的鱼籽。
北宫茸茸两眼放光——她最喜欢鱼籽了。
林娇生拿起一条小鱼干递给她。
这丫头真是一点儿淑女样都没有,接过小鱼干,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之后又扭头想去舔林娇生的脸。
林娇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斥道:“说多少次了不许舔人!就是记不住!”
北宫茸茸被林娇生捂着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眨巴,口齿不清地说:“资道惹……”
林娇生放开她,见她一脸委屈的表情,于是抬手在少女毛茸茸的头毛上毛茸茸地挼了两下。
北宫茸茸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最喜欢被喜欢的人摸头挠下巴,林娇生这一摸,她就不委屈了。
恰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几声长长的吆喝,不一会儿,车停了下来。
有个家仆隔着车帘对林娇生道:“小郎君,前边过了龙勒水就是敦煌城,大人让您下车,咱们要渡河了。”
“好……”车帘内,林娇生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天知道他林蔚有多讨厌船!
北宫茸茸知道林娇生讨厌船,便用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十分大方地说:“别害怕,我保护你!”
林娇生颇有些无语地笑了。
等这俩人磨磨蹭蹭腻腻乎乎下了车,立刻就被眼前一条壮阔的河流惊得目瞪口呆。
——是龙勒水(注释1)。
龙勒水乃冥水(注释2)支流,发源于长年冰封雪覆的祁连山最高峰之疏勒南山,以冰川融水和雨水为其主要水源。
此时正值春来,冰消雪融,万流解冻,河水随之大涨。
放眼望去,长河波澜壮阔,浩浩汤汤。人站在此岸,只觉天地澎湃而此身如芥,甚至连对岸高高耸立着的敦煌城楼也有些看不真切。
此情此景,直如庄生所言: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从姑臧到敦煌,这一路行来,经过的水啊泉啊海子啊并不少,但都比不得此刻立于龙勒水东岸,隔着茫茫大河望向立于西岸的敦煌城这般令人心魂俱震。
“咳咳——”林娇生的父亲林瀚站在不远处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这咳嗽打断了林娇生脑内“天因其空旷才可包纳万物,水因其浩荡才可奔行万里”的咏叹,急走两步上前行礼:“阿爷。”
林瀚怒吼一声:“阿什么爷!”
林娇生赶紧改口:“父亲。”
林瀚这才满意。
林瀚乃林娇生之父,林娇生管他叫“阿爷”本没有问题,但“阿爷”这称呼,叫出来总感觉带着些亲昵的味道。
亲昵不好吗?
不好。
林瀚认为,亲昵则不敬,不敬则大逆不道。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一定要严肃、严厉、严苛!
故而,在家里,他老婆(也就是林娇生阿娘)不能管他叫“夫主”“夫君”,要叫“大人”;林娇生也不能管他叫“阿爷”,必须恭恭敬敬地叫“父亲”。
林瀚原本在河西国沮渠氏手下为官,后来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河西王沮渠玄山的胞弟、景熙侯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要杀他,但河西王本人觉得这人留着也还算有点小用,把他远远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至于打发去哪里……敦煌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封他个“巡检令”,让他去敦煌巡察,借此机会恶心一下李氏也挺好。
说至此处,便不得不略提一提而今的天下形势。
自晋永嘉之乱后,胡马践踏中原至今已逾百年。这百年里,中原地界万民涂炭,万骨齐哭。
胡人在中原沃土上你争我夺,整个北方只有河西尚算安稳。当时市井间有歌谣唱——“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说得正是如此。
不过,虽则安稳,也仍旧来来回回换了许多政权。
长话短说,简单来讲——首先是凉武王张轨建立割据政权,史称“前凉”,而后是三河王吕光割据,史称“后凉”。
再之后就更有意思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不能让诸位满意,那就闹哄哄大家一起上吧!
于是,三足鼎立之势便形成了——武昭王李暠建立了“西凉”,西平王秃发乌孤建立了“南凉”,而气势汹汹的武宣王沮渠蒙逊则建立了专以灭南灭西为己任的“北凉”。
当然了,什么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都是后世史官为了方便区分而给予前朝的便宜叫法,时人是不这么称呼自己的。
西边那个“凉”奉江左的晋人政权为正朔,管自己叫“凉国”;北边那个凉觉得自己将来定能一统河西,完成王霸大业,遂管自己叫“河西国”。
至沮渠玄山接替其父沮渠蒙逊称河西王之时,鲜卑秃发氏所建立的南凉政权已被鲜卑乞伏氏的西秦灭掉,整个河西从“三凉鼎立”变成了“二凉相争”的局面。
沮渠玄山新王上任三把火,刀锋直指最西边的那个“凉”,二话不说金戈铁马直逼凉国李氏。
凉王李忻亲自领兵出酒泉迎敌,却悲壮地战死沙场。
李忻死后,其子李谨在托孤重臣李翩的辅佐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献城投降——将酒泉拱手让给沮渠玄山,凉国去国号,向河西国俯首称臣,李氏人等全部退归敦煌。
敦煌原本就是武昭王李暠的起家之地,也是凉国旧都。
依照沮渠玄山原本的想法,此刻就应该乘胜追击,继续挥师向西,将敦煌城也一举拿下才对。
可惜事与愿违,他和凉王李忻的那场决战,李忻身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没奈何,沮渠玄山接受了凉国递上的降表,答应李氏余脉滚回敦煌。而他则因急需延请名医疗伤,急火火地回了河西国的都城——姑臧。
林瀚带着他的家眷仆人们来到敦煌城的时候便是这么个情况。
林娇生向父亲礼毕,正想带着北宫茸茸躲到马车后边去,省得父亲见了自己就来气。哪知他还没躲呢,林瀚就已经来气了。
林瀚对自己这儿子真的是没一点儿满意的地方。
不满意他的长相,不满意他的性格,不满意他说话行事的方式,甚至不满意他的名字!
等等,你儿子的名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吗?
林瀚冷哼一声,是自己取的又如何?还不都怪这儿子不争气,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娘们儿兮兮的名字。
这事说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林娇生乃家中行三,上边原本有两个兄长,等到他出生的时候,林大人不想要儿子了,心心念念想要个闺女。大概是心念太诚,佛祖应了,准备赐他个闺女,孰料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待这孩子出生之后,麻烦来了——这是个“貌如好女”的带把儿的!
算了算了,“貌如好女”也便罢了,史书上记载的“貌如好女”之人那可是留侯张良!
倘若这儿子也能像张良一样决胜千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林瀚便欢欢喜喜地给儿子取名“蔚”,意为盛大繁茂。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盛大不盛大不好说,麻烦却越来越大。
原因是林蔚不仅长得像女人,连性格、喜好都像女人,这可把他阿爷给气死。
兄长在外花天酒地,他在家里绣荷包;
兄长在外猎狐射雕,他在家里喂狗养猫;
兄长在外欺男霸女,他在家里读相鼠有皮。
林蔚对出仕和征伐都没兴趣,最大的喜好竟然是做手工活儿。尤其喜欢裁衣,什么裲裆衫留仙裙,给他料子,他一晚上就能裁出来。
你若问他,刀枪剑戟如何使用?二人械斗如何取胜?内史、令史、长史有何不同?他可能一个也答不上来。但你若问他,梳篦如何雕镂,五色缕如何编成,高齿屐如何卯制,他必然如数家珍,给你说上三天三夜。
在姑臧的时候,他的房间内摆满了平日里辛苦收集来的鞋帽。帽有缁布冠、蕞角巾、高翅帽,鞋有方头屐、韦鞣舄、蒲子履,各种样式应有尽有——可惜的是,这些东西后来都被人烧了。
林瀚曾揍过他几次,可他就是改不了。
没办法,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他去了。
待到及冠取表字之时,林瀚心道,你不是喜欢当女人嘛,好啊,我就让你当到底!遂一怒之下给他取了“娇生”二字。
娇生就娇生,林娇生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
“一天到晚娇滴滴像个小娘子似的,简直丢人现眼!”林瀚真是一看见自己这男生女相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回见了都要骂两句。
——不骂两句不解气,骂完自己生闷气,恶性循环。
林娇生现今也懂得审时度势了,倘若父亲要骂自己,那就垂手低头任由他骂,骂够了也就没事了,千万别争辩。
十几岁时不懂事,还要振振有词地争几句,说什么“天地分阴阳,阴阳辨男女,无地何来天,无阴何有阳,‘女’之一字怎可成为贬斥之辞”,结果就是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鞭笞,打得三天下不来床。北宫茸茸没人喂饭,饿得嗷嗷叫。
现在他年已弱冠,懂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林瀚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在进城之前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狠狠教训一顿时,却见几艘船正由南边顺流而来。
话说这龙勒水也是个怪胎,旁的河都是由北向南流,偏它由南向北流。春季涨水,大河泱泱,河水流速太快,要渡河的话不能直接横渡,需先逆行一段,而后再渡河,才能到达对岸码头。故而适才林瀚并未看见水面上有船只,这一转头才发现,是从上游来的。
一看见那几条船,林瀚瞬间收了已经滚至舌尖的“老子骂儿子”,赶紧正衣冠,立身形,静待船只靠近。
他一眼便瞧出来,这船是有来头的。
果然,当先的船只一靠岸,原本立于船头的年轻人便径直向林瀚走来,问道:“敢问这位可是河西王亲派巡检令林所浩林大人?”
林瀚:“正是。”
那人赶忙行礼:“林大人,鄙人乃凉州君僚属,奉凉州君之命,特来接大人渡河。”
一听“凉州君”三个字,林瀚脸上瞬间浮现出得意之色——能让凉州君亲派属官来接,自己可真有面子。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林瀚拱手问道。
“鄙人姓氾,单名玟,表字岩出,现领主簿一职,今后还要仰仗巡检令大人多多提挈。”氾玟也是个会做人的,场面话越说越香。
听了这话,林瀚面上得意之色更甚,清了清嗓子又问:“凉州君近来可好?”
“上仰河西王之雄威,又有小凉公之聪敏,更兼林大人拨冗而至,凉州君定会让敦煌城气象一新。”
“哈哈哈哈,氾大人所言甚好啊。”
听着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商业互吹,林娇生在后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凉州君?
呵,那个大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