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
譬如此刻,本书作者写下“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这句话时,其实亦是如此。
我们以“好”和“坏”这两个简单的字眼来区分复杂的人性,而后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颇具慧眼。
可我们并不知道,“好人”是如何爬进白昼,“坏人”又是为何攥紧黑夜。
人活着,心里总会吊着些旧事。
那些旧事沤在你的心口处直犯恶心,却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就像当年,在那座被一整个冬天的狂风暴雪蹂躏的敦煌城内,便发生了一些如今提及仍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那几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罕见的天灾一个赶着一个,车轱辘似的往人们脆弱的身体上碾。
一年,两年,到了第三年更是变本加厉,从年头至年尾,就没消停过。
倒春寒、风沙、干旱、颗粒无收……所有这一切让百姓们面上都蒙上一层恐惧之色。
可这些都不是最坏的,一直到秋末冬初的时候,人们终于发现,最坏的情况来了。
刚入冬就天降暴雪,三天三夜连口气都不带喘。
连续的暴雪将敦煌围成了一座孤岛。
有人眼看情况不好,就想往酒泉跑,可惜跑出去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城外白茫茫的大雪中。
谁都没料到,今冬的暴雪来得如此狠厉,人们被彻底困在了城里。
本就生逢乱世,普通百姓谁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过日子。
敦煌还算好,毕竟河西此地水草丰美,家家户户都养了些牛羊,故而此前虽连年歉收,但大家都觉得能扛过去——没有谷粟的话,那就宰些牛羊来顶饥。
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养牲畜的人家发现,原本好端端的牛羊突然莫名其妙全身溃烂,皮毛连着血肉一块块往下掉,硬是把自己掉成一摊臭肉。
一个羊圈里但凡有一只如此,剩下的几乎全都逃不过。
——是畜疫,冬天是疫病最猖獗的时节。
众人见了这状况心里都开始发毛,但饥饿让人胆大,烂死的牛羊也是肉啊。
有人将烂肉拿回家烹食,头天没事,第二天也没事,里闾中人都松了口气,正要有样学样之时,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
从第三天开始,那些吃了烂肉的人就如同烂掉的牛羊一样,全身皮肤开始溃烂,血淋淋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仿佛受了千刀万剐之刑一般,赫然变成个活生生的血人,直到血流干那一刻才终于咽气。
这下再也没人敢吃那些死掉的牛羊。
人们一脸麻木地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只要再向外挪上一点点,死亡的血盆大口就会把生命嚼得稀烂。
在今冬第六场暴雪来临的时候,那些饿得双眼凹陷、皮贴骨头的人们,选择了古往今来千百次饥馑荒年总会被选择的续命之策——易子而食。
……张家的娃子昨儿饿死了,可以马上换。
……李家的娃子快没了,哪家想换。
……赵家的娃子太多,愿意把最小的那个换掉。
这些消息在贫苦百姓之间暗潮涌流。
人人皆知,就算吃了旁人家的孩子,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可人人都想活着,残喘又如何呢?喘着喘着,喘到明年开春,喘到这一路的冰雪全都融化,也许凉王就会派人从酒泉送粮来了。
易子而食,对于有些爷娘来说,是实打实的人间惨剧,可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实在求之不得。
孙老三便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人,他早就看自己女儿不顺眼了。
孙家在敦煌属于农籍,城外有几亩田地,城内有个宅子。家中仨儿子,孙老三是老幺,自小被爷娘偏疼,养出了一副好吃懒做、酗酒赌钱的恶习。
这样的人,敦煌城是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的。可孙老三却一点儿不愁,原因无他,没有本地姑娘,有外来的啊!
彼时胡马入侵、山河涂炭,大批流民从关中逃向河西,而玉门关外的那些西域小国,许多百姓因为生存环境恶劣,又拖家带口往东跑,东西两路人马最终在敦煌“汇聚一堂”。
逃难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想活下去,就得在当地落个根。女人落根的方法往往便是嫁给当地男人。
于是,孙老三顺利地娶到了一个容貌出众的逃难女人。
他爱那女人吗?
爱?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孙老三嗤之以鼻。
女人是从鄯善来的胡姬,眉眼生得十分标致。孙老三一眼便相中了她那身皮肉,遂用一块瘠田并十头瘦羊为价码,跟她娘家换了她来。
那鄯善女人嫁给孙老三之后日子过得极苦。丈夫毫不怜惜她,每日里连打带骂还要糟蹋,生生地将一个俏丽的小媳妇作践成了面色枯黄、两眼无神的傻子。
后来女人怀孕了,生了个女儿。
再后来,女人死了,留下她的女儿在这世间继续受苦。
那小女孩儿今年明明已经十岁,却长得瘦弱蜡黄,惹人厌烦。
容貌暂且不提,孙老三最恨的就是她那性子——是个实打实的犟种。
孙老三每次看见这女儿都觉得晦气。
从前打她娘,她娘卑弱的哭声让孙老三十分得意;现在打她,她咬牙硬抗着,就是不肯哭一声!
就她那不驯顺的样子,送去富贵人家做小婢还要担心她惹祸连累自己;就算把她养大,肯定也嫁不出个好价钱。
这几年里,他也曾偷偷耍些小伎俩想把女孩儿弄死,却都没成功,也不知是这娃儿命太硬还是自己下手不够狠。
直到此次饥疫爆发终至易子而食的程度,旁人都觉惨痛,唯独孙老三觉得——时机终于到了。
三日后,孙老三扛着一只布袋,气喘吁吁来到了云家门前。
这云家也挺惨的。
他家男主人单名一个知,表字识敏,是个读书人,尤其擅长绘画。
这年头,能读写还会作画的人,来历都不简单。
听人说,云识敏本家在姑臧,也是当地颇有势力的富贵人家。但他不知什么原因跟家里彻底闹掰,一个人从姑臧跑到了敦煌。
因他识文断字,很快便在敦煌立住了脚,后来又娶了妻,生了个女儿。
可惜好景不长,云识敏娶那女人时,她身体就不大好,生了孩子之后愈发地差,没过几年竟撒手尘寰。
云识敏跟孙老三不同,他很爱他的妻。妻离世之后,云识敏伤心了许久。
可惜他女儿随娘,身体也不大好。从前纵然一直病恹恹,也算能勉强养着,哪知这次饥疫一爆发,又饿又怕,瞬间人就不行了。
当孙老三提出要跟饿得两眼发绿的云识敏“易子而食”的时候,云识敏还在犹豫,旁人已争相劝他——
换吧,换吧,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那病孩子眼看着也留不住了,给孙老三,把孙家那个换回来,好歹能撑一段时间。等撑过这次饥馑,待到来年春天,以你的景况,还怕娶不到新妇?再娶个新妇,再生个女儿,不不不,再生个儿子,多好啊,也不用一直被那病丫头拖累。
——饥饿让人失去理智,理智半失之时听得的人言也就愈发蛊惑。
于是,云识敏答应了跟孙老三换孩子。
当云识敏浑身颤抖着将已经病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装进布袋时,孙老三觉得这买卖自己亏了。
他家的孩子虽然是个犟种,但犟又不会传染。而且,他女儿瘦是瘦了点儿,但身体康健,可云家这孩子却一副马上要归天的样子,一身的病,吃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绝症……
孙老三饥饿的眼珠子用力转了转,讨价还价道:“这买卖我得加一筹。”
“此话何意?”
“你家这羊又病又瘦,跟你换,我吃了大亏。但我一时半刻又不好再去找别人换。这样吧,我家这头羊,你吃可以,但要留条腿还给我。”
被交换用于果腹的孩子不能直接叫孩子,毕竟这事太过可怕,至少语言上要委婉些,所以一概都叫做羊。
当时,孙家的小女孩就被按照捆羊羔蹄子的方式捆住四肢,塞住嘴,装在布袋里。旁人远远看去,真以为孙老三肩上扛着一只羊。
其实谁都知道,那不是羊。
只是谁都不会明说,那不是羊。
——成年人的残忍往往迂回曲折,看上去美好的词句之下掩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云识敏没心情跟孙老三讨价还价,他只想快点完成交换,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最终,这场交换便以孙老三开出的价码成交——孙老三得云家一头完整的羊,再加孙家一条羊腿。
“虎毒不食子……你……你吃自己闺女……你吃得下去?”
交换完,云识敏还是忍不住问孙老三。他的声音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孙老三轻蔑地瞥了云识敏一眼:“蠢货,我当然不吃,我可以拿去继续跟别人换。”
话毕,他扛着那装在布袋里的病女孩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下手的时候麻利点儿,给羊羔子一个痛快,别磨叽,读书人都他娘的是软蛋——”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蛋,云识敏拎着布袋来到灶房,三下五除二解开布袋,把四肢都被捆住的小女孩儿拽了出来。
那女孩儿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识敏。
云识敏的心猛地惊了一下——这是一个带着西域胡姬样貌特征的女孩,明明是清润的双眸,但因为眼窝很深,便衬得那双眼睛也深不见底。
此刻,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恨意,总之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中翻涌着漆黑浓雾。
雾气弥漫,仿佛底下匍匐着一万只厉鬼——这让云识敏后背直发麻。
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赶快解决掉这个让人看着就浑身不舒服的小女孩。
云识敏从没杀过人,但活在这乱世,他见过的死人实在是太多了。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反正,人生人死,也不过就是眼一睁眼一闭的事儿。
思至此,他从灶台下抽出早就磨好的拆骨刀,手握利刃,半跪在小女孩儿身旁。
孙家那女孩儿的嘴被塞着,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云识敏。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就只是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烙进自己的眼睛里。
云识敏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猛地用一手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另一手高高地举起了长刀。
敦煌又开始下雪。
这是今冬的第几场雪,大家已经记不清,现下能清楚记得的,只有饥饿、痛苦和寒冷。
如此凛寒之中,却有位约摸十岁的少年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子城南边的凉风门外。
少年内穿曲领白袷衣,外披一件宽大鹤氅,脚上是一双簇新吉莫靴。看衣着,应该是子城之内某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雪和这个像是被罚站于此的少年。他看起来浑身都已僵硬,再站下去恐怕会活活冻死吧。
远远地,一个农夫打扮的人从西边走了过来。肩上还扛着个布袋,走一步喘三下。
走到离凉风门不远处,农夫将布袋扔下,解开,探手往里摸,片刻后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已经死了!呵忒,真他娘的晦气。”
骂完,他把手从布袋里抽出来,手中却多了块布巾,应该是从布袋内不知哪处掏出来的。
那人低头看了看布巾,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想了想,迈开腿向少年走来。
农夫的眼神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这大冷天站在雪地里的少年,但自己有求于人家,所以并没对此事发表意见,而是将那块布巾递到少年面前,语气恭敬地说:“小郎君瞧着像是识字的,帮阿叔看看,这上面写了啥?”
少年迟钝地抬起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迟钝地接过破烂的布巾,迟钝地低头去看——布巾上只写了两个字,像是人名。
他低声念出布巾上写着的那个名字:“云……安……”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注释1)
“……云安,是个好名字……”这念头在少年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痛苦地阖上了眼睛。
这是一段十几年前的旧事,旧事里有善人也有恶人。他们的人生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如同经文上的“缘起”。
何谓缘起?
佛言,乃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而她和他,也被淹没在这缘起之中。那时候,她还不是女将军,他的眼睛也还没瞎,腿也还没断。
只是他们都在看不见的红尘废墟中徘徊挣扎,差一点儿就永远错过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