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住进县衙,也有两个月了。她自认言行举止还算妥贴,同陆盛昀的几回周旋,也是发乎情止于礼,不曾有过任何越轨的行为。
哪怕之前在眷村,同一屋檐下,她也守着分寸,能避则避,男人能自己做的事,她绝不插手半分。
正因如此,陆盛昀当着陈家人的这番表态,陶枝只觉惶恐,并不能生出丝毫的惊喜之情。
她本就不浓郁的虚荣心,早在生活的打压下消逝殆尽。
更多的是,纳闷,疑惑,以及揣测,男人这话里有几分真,用意又是如何。
他这么帮她,是良心发现,想报答她之前的救命之恩,又或另有所图。
莫说陆盛昀疑心病重,此时的陶枝也好不到哪里去。
内心的惴惴不安,使得陶枝不着痕迹地小挪着步子,靠周婶更近了,也让周婶不自在起来,不得不往旁边再挪挪。
这一举动,又哪里逃得过陆大人一双犀利异常的眸。
他倒要看看,她能装到何时。
又或者,如今的她,才是她原本的模样,梦里那个会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探着脑袋柔柔唤他郎君的女子,只是一场虚幻罢了。
可既然他不止一次地梦到,并有了眷念,那就容不得她再退缩。
毕竟,那一声郎君,又酥又软,柔情百转,直把人唤得耳边发烫,浑身发麻,再难自持。
堂内众人表情都不一样,有惊讶的,看戏的,困惑的,此时的陈家人更多的是惊恐,齐刷刷地望着陶枝,愤而不敢言。
那回在堂上,吴氏就有预感,看着有如高山雪松不可攀折的大人,和陶氏这般的祸水处久了,也未必不会动情。
果然,女人的直觉该死的灵。
吴氏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正欲发作,却因男人周身慑人的气场,以及冰刃般寒而利的眼神杀,硬生生地把到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瑟缩了身子,直把目光一转,瞅着自家男人,看他如何应对。
毕竟,男人信誓旦旦,以为搬出二老就能带回陶枝,已经提前收了那几家人的好处,且那些钱,又被他迫不及待地用在了见不得人的开销上,一时半会可收不回来。
那几家要不到人,闹起来,又该如何收场。
县令大人亲自下场,陈锋显然有些慌了,脑子一时转不动了,磕巴起来:“大,大人言重了,陶枝一介妇人可当不起,再说她本就是我二弟的遗孀,哪有配不配的,妇人的本分,不就是守着男人守着夫家,她挂念我二弟,我们也会善待她的。”
这一家人,真是让人厌恶到作呕。
陆盛昀多看一眼都觉脏了自己的眼,转了头,目光一低,看向默不作声的女子:“你收养我的孩子,于我有恩,如今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去陈家守着牌位过一辈子。”
陶枝一愣,随即坚定摇头:“不愿。”
她可以守着陈晋的牌位过日子,但绝不可能再回陈家了。
陈锋更急了:“我二弟待你如何,弟妹你想想,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陶枝不为所动:“待我好的,我自然感恩,铭记一辈子,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用心险恶的人,我也不会忘。”
几句话说得陈家人面色各异,心情复杂。
陈家二老最怕和官老爷打交道,年纪大了,久耗在这里也吃不消,意志力动摇,对着儿子道:“不如就算了吧。”
陈锋急得双目泛红,哪里能算,他的那些钱投进去,每个月也就拿些息钱,至于本钱,不到期限是要不回来的。
那几个人又非善类,见不到陶氏,只会把气撒到他身上。
“我们陈家可没放妻的先例,使不得。”
“是的呢,妇人要坚贞,从一而终,男人一走,就生出别的心思,要不得。”
陈锋和吴氏一条线上的蚂蚱,夫唱妇随,大有陶枝不随他们回家就赖着不走的意思。
陆盛昀冷冷望着,已懒得再多说一个字,扬手一挥,示意邢昭把轿子抬到门口,将二老护送回家。
二老受宠若惊,人也确实撑不住了,连着对官老爷道了三声谢。
眼见父母被衙差搀着入了轿中,陈锋慌了神,忙上前阻拦,被酒肉掏空的身子经不住推,衙差还没使力,人就自己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吴氏见状,一声唤起,我的心肝啊,奔过去将男人扶起。
刘师爷在大人的默许下,走到夫妇跟前,蹲下了身子,一派和气道:“这做人啊,可不能太过了,你们一大家子人,总盯着一个妇人不放,未免小家子气了,有这空闲,不如琢磨点别的,对了,你们今年的税银缴足了没。前头有个不知死活的,做假账不说,还偷放印子钱,视我朝法纪于无物,为了以儆效尤,大人决定公开判刑,就两日后,狗头铡也重新打磨了,一刀下去,宛如切瓜,快得很,一点都不痛。”
“说来,我家大人这脾气,随了国公爷,当年国公爷出征西域,屠了多少人,就连皇帝都劝不动呢,”刘师爷依旧笑嘻嘻,慢慢地起身,捋了把须,似感叹地一声长叹,“就怕没得眼力见,还无脑的,自己送上门等着给这狗头铡磨光呢。”
夫妇俩面色惨白,手脚发软,浑身不自主地轻颤,莫说出声,就连哼个气都觉艰难。
这陆大人看着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邢昭盯着几名衙差把陈家二老送出去,回过身,气势汹汹地挎着大刀而来,又问这二人如何处理,直接丢出去,或者让他们吃几日牢饭长长性子。
陈锋和吴氏失魂落魄地缩着身子,更不敢动了。
刘师爷摇了摇手指:“不可,你这就鲁莽了,我们大人啊,向来以理服人,以德育人,他们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想通了就好了,哪天要是又拧巴了,想不通了,我们再请过来,给他们通一通脑子,不就好了嘛。”
再不行,那就是他们不想要脑袋了,那就更好办了。
邢昭见老男人神棍似的,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他还得巡街,你自己接着玩。
着陈家下人把他们主子抬出去,全都打发后,刘师爷任务完成,喜滋滋地回到堂内,向主子邀功。
结果进屋一看,刘师爷傻了眼,人呢,散得也太快了。
赵科匆忙忙地从内门那边过来,扔给刘师爷几件文书,催促道:“趁热打铁,你也随他们去趟陈家,把小主子的名儿消了,办仔细点,还有给陶氏办的放妻书,我看陈家老爷子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你亲自盯着他,写好了就赶紧带回来。”
刘师爷听着就头大:“这是大人的意思?”
当真是上了心,管闲事都管到人家里去了。
赵科摆了摆手:“快去,莫问太多,办好了,给你转个正,报到江州府,提个一官半职,也是使得的。”
世子不可能在穗县久待,这里需要一个能用又忠心的人替世子守着。
一提这话,刘师爷虎躯一震,顿时有了动力,人也变得更有干劲了。
天晓得,他来县衙都四五年了,事没少做,却还是个私聘的身份,不比赵科,一来就有个正式的名头,哪怕不入流,好歹拿的也是正经俸禄,在外头挺得胸抬得起头。
这么想来,陶氏也算他的贵人,要敬着。
日落时分,陆盛昀独自待在书房,就着烛光,打开了女子好似遗忘,又仿佛故意落下的盒子。
里头躺着一条看起来就很暖和的围脖,与赵科那条有几分相似,却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男人看了许久,终是伸手抚了上去,缎面上的青竹图案,和梦里的那条一模一样。
还说不是给他的。
骗子,骗了孩子,也骗了他。
梦里梦外,都在骗。
可梦里的她实在是美。
一笑起来,红唇微翘,散在枕上的一头乌亮浓密的青丝,雪白粉腻的脸蛋,丰腴光滑的肌肤,仿佛一手就能掐断的小腰,无一不弱,无一不娇。
她的眼睛闭着,身儿仰着,紧紧贴向他......
这澡,又白洗了。
陆盛昀关了盒子,起身,正要唤外头下人备汤。
但外头的声音更快地传了过来:“大人可歇下了?”
陆盛昀心头一颤,好几个夜晚,扰他睡眠的,不就是这样的声音。
日落后,她很少出屋走动,更别说来找他,今日倒是破天荒地头一遭,若是为了答谢他在堂上的维护之恩,倒也不必。
他终归也是有私心的。
他一日没有女人,母亲就多挂心一日,甚至旁敲侧击地探问过,他不愿意被长辈安排婚事,娶个不能让自己顺心的女子敷衍度日,干脆闭口不谈,或者一两句搪塞过去。
有时候,沉默,便是回应。
毕竟,达官贵人里,好男风的也不在少数,只是藏着深,不轻易被人发现罢了。
他这个年岁,还在让父母担忧,是为不孝。
陆盛昀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管别人如何想,可对自己的父母,总有内疚。
可别的女子,他又无亲近的冲动,唯独陶氏,梦里他和她酣畅淋漓的云雨之欢,激发了他的欲。这份欲念,来势汹汹,使得他再看陶氏,多了一份遐思,也少了一份理性。
他想了,就要得到。
陆盛昀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被原始的欲念驱使了出来。
现下,他得先换条裤子,再去见她。
屋外,陶枝下意识地拿手拢了拢大氅,另一只手还得稳住盘子,又唤了两声,里头分明有昏黄的灯光,却无人应。
等了有一会,想着男人或许也在避嫌,陶枝退了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门开了。
“你连多唤几声的耐心都无?”
伴着开门声,是男人带着自嘲的不满。
是的,不满,如怨妇般,这是陶枝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她也是疯了,被周婶和明鸢几句话蛊惑,竟还真就端了鸡汤过来,给这位出人又出力帮她打发了陈家的恩人补补身。
进了屋,把汤盅放在了桌上,陶枝随意一瞥,瞧见了盒子,倒是镇定,当没看见,只把碗盖揭了,请大人趁热食用。
陆盛昀却把仍在冒着热气的白瓷碗推向女子,任由香味扑鼻,言简意赅:“你先。”
陶枝一时懵了,弄不清男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并非自恋,男人这样子,是要同她共用一碗鸡汤?
不必了吧,锅里还有不少,不够再添就是了。
但男人今日帮了她大忙,陶枝不好说出拒绝的话,又多少了解这男人说一不二的脾性,便拿起了汤羹,做做样子,喝了两口。
确实香。
周婶一早就开始熬汤,小火温着,柴火也挑得好,寻常人家哪能喝到这么浓郁纯正的山鸡汤。
“还有肉,吃光。”
男人惜字如金的毛病怕是从娘胎里就带着了,陶枝喝了两口浓汤,腹中馋虫被勾了出来,再不客气,舀到了鸡肉,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见女子真吃,不像是装的样子,陆盛昀倒觉新奇。
从小到大,家里家外,他看到过太多女子为了维持身形忍饥挨饿,只吃上几口就撂了筷,大半食物就此浪费。
而贫民窟里,又有多少人饥肠辘辘,瘦骨伶仃,想吃口热饭却不能。
所谓投胎,莫过于此,于他这种,有幸生在高门,锦衾灿兮,富贵天成,无需苟且,也不必看人脸色,但凡所求皆能得。拒娶公主,放着大好日子不过,就是不识好歹,顽劣不受教,之前所有的努力,也被否定,好似他这个人除了轻狂不懂事,就再无是处。
可其实,他也有心软的时候,只是他们不值得罢了。
男人不是多话的人,而陶枝送个汤送到了自己嘴里,尴尬是有,但不算多。
陆盛昀和陈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人,但此时此刻,在陶枝心中,二人又有一种极其微妙的相似之处。
新婚那阵,陈晋待她极为细致周到,嘘寒问暖不说,衣食寝居,样样关怀到位,陶枝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这也是后来陈晋染上大烟后脾气变差,陶枝依然忍让迁就他的重要原因。
她对男人戒备心重,是因总有男人不怀好意地接近她,等她有所动容,却又急不可耐地卸去了伪装,露出狰狞丑陋的一面。
就连等她把碗里的饭菜吃完都做不到。
能做到的,除了陈晋,便是眼前这位了。
一碗浓郁香醇的鸡汤,在男人的目视下,被陶枝吃得汤汁都不剩,还小小地打了一个饱嗝。
无意识的行为,落在陆盛昀眼里,娇憨异常,又透着少女似的俏皮,男人不觉挑起了长眉,眼里浮现一抹戏谑的笑意。
陶枝破罐子破摔,见男人是真的没有食欲,便开始收拾桌面,反正这汤有人喝了,她对周婶也有个交代了。
到了这时,陆盛昀才真正开了口:“我对你,并无恶感。”
陶枝边忙边点头,她懂,无恶感,自然也无好感。
周婶他们怕不是听错了,或者会错了男人的意,说不准男人看上的是别的女子。
没有得到女子的回应,陆盛昀也不在意,顿了片刻,问:“这段时日,你可有梦到过我?”
若如他这般,她也梦到过他,他们这样算不算心灵相通,或者用更玄乎的说法,前世今生,有缘再会。
曾几何时,陆盛昀对红尘情事嗤之以鼻。只有痴男怨女才会愚蠢到信以为真,比如他那个为了女人早早把自己作死的傻表弟,身为储君,为爱舍弃家国重任,弃臣民于不顾,实在荒谬。
可遇到陶枝以后,陆盛昀对女子偏见也在逐渐改变。
于他而言,陶枝这样的女子是个难以形容的存在,有别于京中贵女的娇气,又无乡下女子的俗气,特殊的经历使得她身上杂揉出极其特别的气质,而这种气质,陆盛昀很难用一个词去具化,也是他对她愈发好奇,甚至产生了浓厚兴趣的一大原因。
陆盛昀见女子微张着唇,久久不语,便当她默认,自顾自道:“我尚未娶妻,大不了你几岁,家中资财还算丰厚,目前尚处困顿之中,但并无大碍,总不会让身边人吃亏。”
话说到这份上,陶枝想装聋作哑都不成了,可她仍是忍不住想泼男人一盆冷水:“大人,且不说我尚在为夫守孝,即便出了孝,我如今的身份,就是做妾,与大人也是不配的。”
陶枝很有自知之明,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尊卑有别,他和她首尾相望,一如海天之隔,永不可能相交。
陆盛昀极有耐心地听着女子把话说完,沉默片刻,才道:“我此时承诺护你周全,你必然不信,可别的女子,我也瞧不上,家中父母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前些日,我已书信一封发往京中,告知母亲,我欲在这里安个小家,再过几日就该有回信了。”
所以呢?陶枝强行镇定,静听后话。
“你并非寻常女人,颇有胆识,为何不能放手一搏,与我赌上一赌。”
梦里的她,百变多娇,骗起人来,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他十分愿意,从头开始,再与她过过招。
陶枝眨了一下眼睛,仍觉不敢置信,这男人,怕不是鬼迷心窍,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
此时的京中,长公主府,听闻姑母感染风寒,寡居以后鲜少出门的和悦前来探望,接过婢女手上的汤碗,一点点地喂给长公主。
长公主颇为欣慰,到底嫁过人了,懂事了不少。
但丑话还得说到前头:“你的心思,我明白,可彦辰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要真能将就,又何必在那乡野之地苦熬至今。”
和悦听出了长公主话里丝丝缕缕的怨,怨她过于执拗,逼走了自己唯一的孩子,此后几年,再不得见,只能通过书信往来。
“怪我年少不知事,连累了表哥。”和悦低眉垂眸,态度诚恳地认错。
长公主倒是怔了下,仔细望着侄女:“你当真知道错了?”
和悦点头:“错了,是真错了。”
错不该爱上那般冷心冷肺的男人,把自己身为公主的尊严由着人践踏。一意孤行的结果,就是母女离心,姐弟反目。他为了那个女人大闹东宫,病死在了流放路上,却不知,她为了他,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到最后,夺权失败,她流落街头,衣不蔽体。
将她捡回家,救她一命的,也正是那个他们都以为早已身死的女人。
想来也是可笑,正是这么个出身寒微,上不得台面的小寡妇,骗过所有人,保全了自己,全身而退,成了最后的赢家。
命运,何其荒谬。
重活一世,情爱之于和悦已无意义,唯有权力,才最重要。
平复了情绪,和悦十分体贴地给姑母擦嘴,温声道:“姑母也无需太过忧心,表哥惯会看人,他若有了中意的女子欲纳之,必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姑母不妨随了表哥的意,也让表哥在外头能够安安心心地做事。”
闻言,长公主轻声一叹,忽而看向了和悦:“你在江州也有封邑,不如你去帮我打听打听,那名陶姓女子到底人品如何。”
江州穗县,陶枝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也不觉得堵塞,怕不是又有谁在惦记她了。
更有明鸢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叨叨:“你考虑得如何?这府里太过冷清,待到来年,也该添添喜了。”
大户人家是不是都这德性,一时有一时的想法,且说变就变,由不得人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