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梦回

腊月已至,穗县的雪也由起初的零星散漫,至后头的纷纷扬扬,颇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来就是好几场。

这一场,路面上积雪尚未消融,下一场就又来了,积雪下头还有层冰,稍不留神就得摔个大跟头。一大早,周婶便把下人们动员起来,到边到角地铲雪。

陶枝陪孩子用了早饭,看着赵科把孩子接走,毛色已经养得水滑光亮的豹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主子身旁,白雪皑皑之下,一身的金毛似泛着圣光,尤为震慑人心。

待看不到人了,陶枝回身换上粗布袄子,拿起了笤帚也跟着周婶一道清扫。

周婶见状,忙道:“使不得,外头冷,莫冻着了,赶紧回屋歇着。”

大人明着表态,对陶氏有意,他们做下人的,不赞同,暗自着急,可拿自家这位特立独行,说一不二的主子没得办法,最后还得依着大人的意思来。

毕竟,大人不如意了,他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男女有别,儿子跟陶枝亲近不来,便把试探陶枝的任务交给她这个老娘,周婶只觉命苦,两个孩子,没一个孝顺的,做不来的事儿就只知道喊娘。

她这个当娘的又能找谁。

这差事,不算苦,但难办。

相处了好一段时日,周婶对小娘子也算有个七八分的了解,这姑娘被外头那些无良的人逼得太狠,戒备心不小,怕是不可能轻易对哪个男人动心了。

强扭的瓜不甜。

想想和悦,世子该更懂这个道理才是。

或者说,面对自己在意的人或事,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豁达。

陆盛昀是周婶从小看到大的。对这个小主子的脾性,周婶甚至比国公爷和公主知道得更多,世子看着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没得多大的兴趣,可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那是牟起了劲非要得到不可,否则也不会不到十四岁就一举中第,成为我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从此名动盛京,风光无二。

这样世间难得的奇才,陶枝除了外貌,别的方面,无一能配。

但人无完人,世子样样出挑,少有人能及,唯独姻缘,颇为不顺,有个受宠的公主在前头横着,别家女子再有想法,也不敢表露出来,不然被公主知道了,日子就不好过了。

再加上世子入仕没几年就因惹怒皇帝被外放,亲事尚未来得及说,如今前程不明,再想寻一门如意的亲事,怕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盛京那些贵女一个个都是蜜罐里长大的,早已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衣食住行无不精致,这也嫌弃那也挑剔,又怎会愿意来这偏远小城吃苦呢。

其实,苦也不算。只是比起盛京的繁华奢靡,穗县无疑就是不开化的乡下,一条主街,几个巷子,逛个几日就到头了,毫无乐趣可言。

就连周婶自己也会时而怀念京中的生活,譬如打铁花那样的美景,这里就寻不到,还有一年到头逛不完的夜市,和各式的庙会,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人潮涌动,花灯绚目,一眼望不到头。

何时,才能归啊。

周婶一声长叹。

大人如今年方二十有四,再耽搁下去,莫说前程,连个子嗣都难。

这么一想,周婶又觉得,世子身边有个知情识趣又能照顾他寝居的女子,不再寒衾孤枕,倒也不错。

更难得这人是世子自己看上的。

毕竟,世子眼高于顶,寻常女子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可能像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为了消遣不时地往风水场所跑,不过这男人啊,到了年岁,还得有个纾解的途径,不然憋久了,憋出毛病可不得了了。

国公府可得指着世子传宗接代,万万不能便宜那几个妾室的孩子。

陆钰乃非婚生,生母又不祥,就算国公爷和公主认下这个孙子,也只给口饭吃,将来分些家财自谋生路的命。

世子得有更多的孩子,那就得把身子养好了,不能憋。

周婶思来想去,态度也是变了又变,最后把心一定,寻了个空闲同陶枝说道,先是长吁短叹,道大人不易,因一时不走运,也是年轻气盛,导致官途黯淡,倘若尚在京中,这个年岁怕早就娶妻生子,一家几口,和和美美了。

陶枝不明就里,只能顺着周婶的话,好声好气道:“大人看着就气度不凡,非寻常人能比,就算一时不顺,耽误了几年,但往后未必不能起复。”

周婶听了高兴:“你也这么觉得,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眼光的,会识人。”

有好感,就有戏。

周婶又是一声叹气,甩着帕子道:“可惜了我家大人,正当盛年,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你看胡大人那般年纪都耐不住,夫人走了没几年就要找续弦了,我家大人却洁身自好,不是自己中意的就不要,这前前后后地多少人想送,我家大人可是连门都没让人进就打发回去了。”

之前明鸢无意透露陆盛昀从未有过女人这一讯息,陶枝是不信的,不说高门大户,寻常人家的男子到了年纪,手头有了点钱,迫不及待地去到窑子里开荤,童子身守得久了还会被身边人笑话。陆盛昀这样的大家公子,家里早早就会安排通房丫鬟,哪能让他如此年岁还旷着。

可周婶也这么说,陶枝就不得不信了。

但周婶为何要同她说这些男人的私事,她一个嫁过人的女子,还在孝中,聊别的男人也不合适。

两手被周婶握着,陶枝不便挣开,只能插科打诨:“胡大人在江州想必认识不少大户人家,何不请胡大人帮着相看,兴许就能为大人觅得良缘。”

闻言,周婶却是摇头,江州的女子,身份也低了。

见陶枝不上道,周婶只能直白道:“大人再不能孤身了,我欲给大人寻一门良妾,你觉得如何。”

陶枝笑笑:“只要两边都愿意,是个好事儿。”

周婶急了:“你就不想知道,我找的哪个?”

陶枝似玩笑般道:“不管哪个,总归要家世清白的女儿家。”

毕竟大人可是童子身呢。

周婶唇角一扯,笑得牵强:“其实,成过亲的女子也可,只要人品过关,不讲究那多。”

陶枝点头:“也在理。”

话落,陶枝便要起身:“我去看看钰儿回了没,这个时辰,该在路上了。”

“你先等等,”周婶拉住陶枝,干脆把话挑明了,“过去是我的不对,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可这段时日,我看你为人行事,稳重得很,是个能处的人,即便嫁过人,也不打紧,更何况你也没真的圆房,和我们大人配得很。”

“不配的,周婶高估我了,我一乡下女子,不够格的。”有一瞬间,陶枝内心是惊恐的。周婶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在提醒她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为何这么快就改口风了。

天可怜见,她那日也就和大人同桌品茶,没有过半分出格的行为。

周婶心里也苦,大人就好你这口,我又能如何。

“你想想那两个贼,也不是你头一遭遇到了吧,待开了春,你离开了县衙,外面那些人再找来,你一个人如何应付。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再谨慎再小心,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后悔,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周婶说得诚心,陶枝听得也认真。

她经历过什么,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一回两回地都有贵人相助,她才得以逃出生天。先是姐姐,后是夫君,如今,护着她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再遇到危机,她怕是再没那样的好运了。

除非,她遇到第三个贵人。

思及此,陆盛昀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随即,陶枝下意识地摇头,甩掉恼人的杂念,在周婶殷殷注视下,委婉道:“周婶您的好意,我心领,但大人那般家世那般人品,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寡妇何德何能。婶子你要是信得过我,待天气好些,我得空出趟门,去外面打听打听,看能不能给大人寻个可靠又讨喜的女子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拒绝了。

然而周婶也是个能磨的脾气,大手一拍,直道不必:“妙人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

陶枝无奈苦笑:“婶子你又不是不知,大人对我成见颇深,你满意也不作数啊。”

“谁说的,你可别冤枉大人,大人内敛,从不轻易表露情绪,旁的女子近不得他身,你看明鸢,每回隔了老远,都不敢太靠近了,唯有你,”周婶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道,“你要不信就试试。”

如何试?

一刻钟后,陶枝双手捧着盒子,里头装着她早就做好却未送出的围脖,一动不动地立在书房门口。

赵科传话过来,孩子课业完成得不好,陆盛昀留了堂,补半个时辰的课。

男人对孩子严厉,也是为孩子将来着想,陶枝无可指摘,她此时也没心情想这些,只觉尴尬得很。她也是鬼迷心窍,信了周婶的话,把收进了箱底的东西又取出来,只因为周婶一句除了母亲送的,大人从不收女子的东西。

收了,证明在大人心里,她是特殊的,所以,她就该做这人的妾。

未免荒谬。

可人不收,难堪的也是她。

收,与不收,都为难。

算了,就当没来这一趟,是她脑子进水。

陶枝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哐地一下门开了,背后传来的男人声音使她的身形蓦地一颤。

“既来了,为何不作声,杵在这里就很好看?”

真想让周婶也来听听,就这话,她是傻了才觉这人对自己有意思。

陶枝回过身,扬了唇尚能笑出来:“久等不到孩子,我就过来看看,既然你们在忙,我就不打扰了。”

陆盛昀凝着女子,稍顷,目光一转,落到女子手上的盒子,问里头何物。

陶枝下意识把盒子往怀里揽:“没什么,给孩子带的,不过他这会儿也用不上,我就先带回去了。”

“姨母,你给我带了什么?”小儿早就坐不住了,听到外头有陶枝的声音,立马从位子上蹦下来,快跑到门口,踮起脚尖就要去拿陶枝手里的盒子。

陶枝抱着盒子避开,哄小孩道:“你乖,先好好把课业完成了,回去了,我就给你看。”

“不必,你进来,顺道我也想问问你,他这家训何时能读懂。”陆盛昀是有几分后悔的,陶枝一来,这孩子便有些心不在焉,三日期限已到,背是能背下来,但读了个死书,一问什么意思,就不会了。

孩子紧紧揪着陶枝衣袖,陶枝想走也走不了,只能随一大一小进屋,跟着他们到书案前,看到小儿本子上一条条醒目的大红批注,确实是惨不忍睹。

平头百姓家,生活已是不易,把孩子教导得懂礼貌知进退就已不错,又哪来的能力教孩子这些大家规范。

教了,也用不上。

陆钰自己也委屈,对着陆盛昀不敢说,可有陶枝在场,小儿胆子大了不少,音量也提高了:“书上说得不对,谁打我,我就打谁,谁欺负娘,姨母,我就揍谁。”

陆盛昀面无表情地望着小儿:“匹夫之勇,焉能成大事。”

孩子是她教出来的,男人这一句,把她也否定了。

陶枝一眼扫过本子,仍尽可能地心平气和:“敢问大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们不与他人计较,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们了?大人熟读家训,难道就真的按这上面的一条条规矩做到了?大人若做到了,又何至于在此停滞多年,连讨个媳妇都难。”

女子神色平静,不愠不火地,但说出来的话,句句戳人肺管子。

陆盛昀长眸微眯:“所以,你在质疑我?”

“不敢,”陶枝避开男人异常犀利的目光,拍拍孩子的脑袋,柔声道,“这孩子跟着我,吃过不少苦,我自顾不暇,也没余力再去管他求学的事,他如今才启蒙,还请大人多些耐心。这孩子不笨,就是有点认死理,在外讨生活的人大多如此。”

三言两语,挑动他的情绪,又能三言两语,让他平复下来。

唯有这妇人了。

陆盛昀看向孩子,面色稍霁:“我要你熟知家训,并非全然以它为行事准则,而是为着将来你去到陆家,见到你的祖父祖母,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你该知道如何应对。你祖父那一辈,极为注重家风,不管你内心是否认同,但在你祖父面前,你必须做出让他喜欢的样子。”

头一回做父亲,陆盛昀也在摸索当中,他对小孩本就无感,能耐着性子讲这些,已是难得。

男人的用心,透过字里行间表达出来,陶枝内心有所触动,神情更为柔婉,低头看着孩子,示意他给父亲行个礼,以表示谢意。

陆钰似懂非懂,但他听娘的话,娘要他做什么,他就做。

陆盛昀别过眼:“若非真心,无需这般。”

陶枝眼角弯弯:“要的,大人一片慈父之心,孩子当懂得感恩。”

女子生得实在是美,嫣然一笑,眉目含情,于这凛凛寒冬之中,淬然添了一抹春色,使得他向来寡淡的人生也鲜活了不少。

他今晚怕是又要梦到这个恼人的女子了。

她多么从容,多么闲适,却不知他几回梦中,与她做尽了羞于启齿的事儿。

可惜梦,终归是虚的。

他想与她肌肤相贴,实实在在地感受她身上的馥郁芬芳,和她唇齿之间的香甜。

陆盛昀胸口窒闷,愈发心浮气躁。

这女子莫不是天生带蛊,引得他中邪,近几日,他始终难以安眠,内心浮躁却也困惑。

梦里的她,和眼前的她,容貌虽然相同,气质上又不太一样。

许是承多了雨露,梦里的她更为柔顺,更为婉媚,时而搂着他诉说情意,好似他就是她的天,她的一切。

梦里的他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