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周目

奥德里奇不知何时晃到她面前,嘴角挂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戴着黑丝手套的手朝她伸出,手指修长,质感极好的黑色丝缎在水晶灯光下泛起光晕。

他今日的金发用一条镶嵌着白色碎钻的黑锻自脑后束起,不知是不是切尔西娅的错觉,她总觉得他金色的发尾有些泛红,像是喷涌而出的龙炎。

他的所作所为换到任何一个年轻的贵族男子身上都显得那么合理已经令人心动,可他偏偏是喜怒无常的暴君,昨日甚至当着大半贵族的面,笑着砍下了一名贵族的头颅。

这般邀请不仅没有让切尔西娅感到一丝一毫的动心,她甚至感到胃在翻滚,张口正欲回绝,身边的欧洛德瑞斯先她一步:

“并没有这个必要。”

奥德里奇没有看欧洛德瑞斯,即使高大的精灵王就在她的身边,外袍飘逸的丝缎甚至将她算得上娇小的身躯挡住了一部分,可他却好似没有听到般,又继续问道:

“可以吗?”

他伸出的手也并未收回,依旧保持着邀请她跳舞的姿势。

周围的贵族本就佯装喝酒攀谈但实则暗自打量他们,这下一个个连假装都忘了,切尔西娅余光甚至看到一名贵公子嘴里叼着啃了一半的糕点,神情极为紧张朝这里看来。

谁知道这疯子会不会下一秒就拔剑砍死几个倒霉蛋呢?

“我说,没有这个必要。”

欧洛德瑞斯的声音比起刚才来更冷了,不过切尔西娅知道,他并不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只是单纯不耐烦了而已。

毕竟欧洛德瑞斯在旁人面前,耐心是极为难得的东西。

周遭的气氛更冷了,有几名贵族甚至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切尔西娅觉得很无奈,奥德里奇再疯也不会轻易对精灵下手,他只会拿自己手下的他开刀,也不知道这些成日只知道贪图享乐的贵族究竟在期待什么。

可奥德里奇还是没有反应,他似乎将周围的环境全部屏蔽,身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空间内,他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倒影出她来,好像她沉溺于无人知晓的小湖之中,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着她的生命慢慢消逝。

切尔西娅忽然感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像是被人时刻观察的不适,也是被人着重关注的惶恐,甚至从心底冒出一丝反感来。

这种感觉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许久之前她第一次见到欧洛德瑞斯,他几乎溢出的情感让她有过片刻想逃离的想法,可当她意识到他并无害她之心后很快消散;

第二次是河谷一位年轻的少年,她还记得那少年,在金色的麦田中挥洒汗水,却因不经意对她的一瞥红了脸颊,将一束还带着露水的花束递给她后转身逃离,而陆斯恩知晓后却异常地发了怒,将那束花丢掉,他那时的眼神足以使她记到现在。

可曾经的两次都没有这次让她感到不舒服,奥德里奇的眼神让她想起来狮子和巨龙,它们看猎物也不过是这这般,偶然的大发慈悲让它们感觉高高在上,好像她还应当为此感激涕零。

于是她控制不住地蹙起眉,嘴角尽力扯起个使得场面看起来不那么尴尬的笑来,但那控制不住厌弃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不必了,陛下。”

可奥德里奇依旧没有发火,他眼底的血红更甚,似是有一些什么要挣扎出来,看起来很是挣扎。

他将手收了回去,叹了口气:“那真可惜。”

接着他离开,直接离席。

寂静的舞会现场只余舒缓的音乐声,愣住的宾客们这才收回注意,各自找到了舞伴,移到舞池中央,开始了跳舞。

自然,那暗自打量她的眼神并未减少。

“我累了。”

切尔西娅忽然舒了口气,将刚刚关于奥德里奇的那一瞬不适感压下,但面对这般奢靡的场合她依旧是控制不住的疲惫。

“那就离开。”

欧洛德瑞斯说,牵住她的手,不顾众人眼神,径直走出大殿。

“去教皇神像?”

他问,切尔西娅点点头,知道他什么意思。

王宫未一层层环绕而上的结构,教皇神像便坐落在最高一层的广场中央,自广场边缘往下看,足以俯瞰整座王城。

包括行刑场。

这时圣殿的钟声敲了十一下,距离陆斯恩行刑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

他带着她朝神像方向走着,一路无言,走到神像附近、广场边缘的时候,大约已经过去了半个多钟头。

边缘建起了半人高的墙壁,洁白的石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闪得她有些睁不开眼来,向下望去,行刑场就处于王宫附近,两个街头外就是王城广场,此时行刑场已经聚集了不少民众。

毕竟民众对于高高在上的贵族的死刑总是期待的。

行刑场上已经摆放了一把屠刀,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刀锋闪着的寒光依旧让她打了个寒颤。

“别怕。”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欧洛德瑞斯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他的体温向来是偏凉的,可给她的感觉却丝毫不冰冷,手心中有温暖的力量传来,渐渐地她安下了心。

没什么好心慌的,待到十二声钟声响起,陆斯恩出现,她便使出黑魔法来,引起慌乱后,丽莎会带着让她买通的那些混混趁乱将他救走。

切尔西娅朝着天边望去,一只黑点自远远的南方而来,她认出是一只信鸽,于是伸开手,那信鸽稳稳停在她的掌心,足上拴着一张小纸条,她打开,上面的字迹娟秀端美:

【亲爱的切尔西娅:

我都不敢相信,我居然通过了第三轮!光明神在上啊!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激动了,其实还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不过好在都过去了!等到我平静下来,定要将过程仔仔细细告诉你……天哪,我就要进入光明学院、成为圣殿骑士后备役了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别怕,等我进入光明学院,拥有身份地位后,就来找你,那个时候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高兴得快要发狂的——莱雅.加西亚。】

切尔西娅看得很快,其实看了个来头她就能猜到信的内容,她衷心为莱雅感到高兴。

她忍不住又朝着台下看去,远远的监狱方向,人群密集中挤出了一辆囚车,而那车上的俊美少年,即使是酷刑与恶苦也未能使他的脊背有一丝一毫的弯曲。

囚车被狱卒打开,她的哥哥陆斯恩被狠狠拉出囚车,跌落在地上,可他却不等狱卒拉扯,自己站了起来。

围观的群众被王家侍卫隔开,隔着高空她也能听到那些恶毒的诅咒,看到破烂的菜叶与泥土混合砸在陆斯恩身上,他浑身泥泞肮脏,却面色平静,看向群众的眼神也只有悲悯。

没关系,她很快就会救下陆斯恩,无论是她,还是陆斯恩,还是莱雅,她们都会摆脱这些,很快会有不一样的生活。

切尔西娅看到天边再次出现了一个黑点,她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一下,那依旧是一只信鸽,依旧是来自圣殿的方向,可它的翅膀不似上一只的轻盈,那带来的不是喜悦,是无尽的黑暗。

她伸出手,信鸽依旧停住,足上同样有一张纸条,她颤抖着手打开。

【亲爱的切尔西娅.克劳利小姐:

这个消息本该通知她的家人,可我们查阅了加西亚小姐的信封只找到了您。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通知您,莱雅.加西亚小姐于今日旧疾复发不幸身亡。

加西亚小姐是难得的魔法天才,她的水系魔法百年难得一遇,假以时日或许会成为现存最年轻的大魔导师。

愿光明神赐福,愿她的亡灵得以平息,我们将她安葬于圣殿脚下,愿圣殿光辉常伴她的身边。

光明学院致切尔西娅.克劳利。】

那些字体忽然糊成一团来,切尔西娅有些晃神,她拿着那张纸条从头看到尾,又再次从头看起,不知多少遍,直到纸条被欧洛德瑞斯拿走,她的脸颊被捧起,眼角的冰凉被不断擦拭掉。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莱雅的大好人生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她一路畅通来到了光明学院,怎么能,怎么能呢……

她从欧洛德瑞斯的禁锢中挣脱而出,看向远远的行刑场。

陆斯恩已经被按在了断头台上,他金色的卷发映着正午的阳光,刺目的光有些晃眼。

他似乎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口型似乎在唤她的名字,可很快被刽子手将头按下,扬起的屠刀惹起一阵喧闹。

圣殿钟声敲响了十二下。

对,是时候了。

切尔西娅想着,身上有力量运作起来,无形的气流席卷广场后朝着行刑场裹挟而去。

快了,快了。

她想着,似乎已经看到了回到河谷的未来,她像往常那样缠着哥哥讲矮人的故事,看他表情无奈却依旧对她有着无限耐心。

可她的心口一阵刺痛,钻心的痛感几乎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眼睁睁看着已经使出的魔法瞬间烟消云散,而她几乎站立不住。

欧洛德瑞斯似乎扶住了她,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猩红遮蔽了她的双眼,那或许是她的鲜血。

她看到扬起的屠刀直直落下,而陆斯恩的身躯再也不会温热了,接着她听到群众们疯狂的欢呼,他们拿起陆斯恩的头颅肆虐嘲笑,丢在地上狠狠践踏。

她也看见人群中的丽莎被侍卫发现,铁剑自她的心口贯穿,她甚至没发出一声惊呼就咽了气。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切尔西娅也看到了自己,她倒在欧洛德瑞斯的怀中,七窍流血,鲜血将他银白俊逸的长袍染做猩红,而他早不似惯常的平静,大滴的眼泪落下,掉落在她的无神的眼中,又从中滑落。

接着她看到了奥德里奇,他似乎才赶到这里,只是她的意志几乎消散尽,他的表情是那样模糊。

圣殿再次有钟声传来,那声音她闻所未闻,像是悠远的悲鸣,也像是沉痛的哀悼;一道白光轰鸣而来,她看到远在云端的圣殿轰然倒塌,而广场上前一秒还鲜活的群众霎时变为一滩血水,坚固的城堡化为齑粉,正午的阳光被尽数遮挡,白日变成黑夜,无数魔物嘶吼而来,世界变为炼狱。

巨龙的哀鸣,圣殿的钟声,坍塌的轰鸣。

而后来发生了什么,切尔西娅想,她应当是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