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早已黑透,切尔西娅有些晃神地看向窗外,颠簸的马车与密集的草木晃乱了她的双眼,恍惚中她总觉得这一幕经历了无数遍。
马车一个剧烈抖动,她将视线投回至马车内,女仆丽莎对她刚刚的瞌睡毫无察觉,依旧在讲着切尔西娅睡前还在听的那个故事。
“在赫莱兰德大陆中,并不只是存在着人类和魔物,还有精灵和矮人,他们生活在丛林与山间,畏惧人类,不与人类往来……”
摇摇晃晃的马车在空无一人的林间道路疾驰。
丽莎的声音是极为适合讲故事的,温和的声线,带有一丝南方乡间口音,颇有偶然驻足的吟游诗人之感。
这让切尔西娅又想起了家乡河谷初雨时的泥土腥气,农民老约翰抱怨今年收成又不如意时的叫嚷声又回荡在耳畔,还有……
还有哥哥笑起来弯弯的湛蓝眼眸。
她摇摇头:“他们不是畏惧人类。”
丽莎声音顿了顿,将早已破旧的书放在膝上,不解:“小姐?”
切尔西娅仿佛又看见了那不苟言笑的俊美精灵王,他那金灿灿的眼眸看向她时总是无奈又躲闪。
“……是厌恶人类的虚伪。”
丽莎沉默了片刻,握住她的手。
“我们会将伯爵大人救回来的,小姐。”
会吗?
切尔西娅不知道。
她将厚重的红丝绒窗帘又往两边拉了拉,欲吹一吹正凉的夜风。
这是家里唯一的马车,克劳利家仆人少,封地也少,极少有需要乘坐马车的情况,因此这窗帘蒙上了一层灰,惹得她打了个喷嚏。
丽莎膝上的书籍掉在了马车的木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我没动,小姐,是书自己掉的。”
她确实没动,不大的马车中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在微凉的夜色中横冲直撞,又迅速消散。
丽莎弯腰捡起书籍,眉眼间俱是担忧:“若是被王城那些家伙得知你……”
她没说完,忍不住发抖,却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下来,安慰道:“没关系小姐,他们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谁会想到一个乡下来的破落贵族会黑魔法呢?
赫莱兰德大陆的魔法仅有冰、水、火、黑暗这四种。
古籍中记载,许多许多年前,这片大陆是有光明系魔法的,只是早已绝迹。
切尔西娅幼时曾测试过魔法,那测魔石毫无反应,说明她并不是较为常见的冰、水或者是火系。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她对黑暗系魔法很有天赋。
黑暗系魔法是禁术,一旦被发现,任何使用黑暗魔法的人都会被打成巫师或者是巫婆,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
可话虽这么说,赫莱兰德大陆上却又有不少贵族私下招募黑巫师,公众对此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一旦惹了不该惹的人,这便会成为拿来开刀的理由。
就比如切尔西娅现在的处境。
想到即将就要到达王城,丽莎又是忍不住暗自叹气。
昏庸的国王,残暴的勋贵,被屠杀尽的村庄,突然入狱的伯爵大人……
切尔西娅看向黑暗夜遮挡得略微朦胧的窗外:“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即使已经接近王城,林间的道路间依旧有股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
透过窗户,右侧远远的林间,她看到一只狼人匍匐在地上,偶然抬眼的间隙,猩红的眼眸映照着满嘴血腥,巨掌之下是被掏空肾脏的赶路行人。
她放下窗帘,不再看向窗外情景。
王城就是这样,或者说,除了密林精灵和人类聚集之处,这片大陆都是如此。
光明神早已不在,这是一片神弃之地。
魔物杀平民,勋贵杀平民,勋贵杀勋贵。
她的哥哥,年轻的伯爵陆斯恩.克劳利,家族三代勋爵,封地位居于远离权力纷争之地的河谷,紧邻精灵所处的密林,正是欲大展宏图的年纪,一年前被召至王城辅佐财政,本是前途一片大好。
却在几天前被检举杀害王家骑士,意图谋逆,判处死刑,九天后行刑。
哥哥忠诚正直,不可能谋逆,更不可能杀害王家骑士,这是毫无荣誉可言的,他向来光明磊落。
所以,即使她深知自己背井离乡前去王城很有可能无济于事,也依旧想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哥哥被斩首,而自己在万里之外无动于衷吗?
况且如果哥哥出了事,她也逃不掉,王家铁骑总有踏入河谷的一天。
切尔西娅抚向左手腕间的手链,那是俊美的精灵王欧洛德瑞斯亲手为她编织而成的,用的是他据说代表森林之心的王冠上的草叶。
欧洛德瑞斯曾经这么说:“它能掩盖掉你的气息不被黑暗魔物发现,并且对你修习魔法大有裨益。”
每每这时,他那向来虚空缥缈的金色瞳仁中有的只是她自己的倒影,仿佛他的世界只有她一般。
“黑暗终会结束的,希尔芙。”
他总是唤她希尔芙,却不肯告诉她这在精灵语中到底是何含义。
“到了,小姐。”
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切尔西娅眨眨眼回神,撩开窗帘。
由于是深夜,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两侧有身着白银盔甲的侍卫,整齐地站在门口,他们胸口的徽章呈火焰状,是海曼家族的象征,也就是说,这些人是王家侍卫。
而城门正中中有一名黑袍巫师,厚重的的黑布将他从头到尾包裹着,和盔甲倒映月色的侍卫格格不入。
他面色苍白下巴尖瘦,浑浊的双眼肆意打量着这辆暗夜中驶入的马车。
看着就不像是个正派魔法师,多半是贵族雇佣的黑巫师。
自从位于罗瑞安家族封地的莫莱村庄被黑暗魔物屠杀后,因迪赫莱王国加大了戒备,对每一个想要进入城镇的行人,都会进行诸如或许同黑暗有牵连的排查。
“小姐……”
袖子被颤抖的丽莎拉了拉,顺着方向她看到城墙之上吊挂着几具无头的尸体,几声犬吠传来,一条肮脏的黑犬叼着颗早已溃烂的头颅窜入漆黑的夜色。
只是排查的方式,以及结果,多半看他们心情罢了。
当切尔西娅意识到巫师已然注意到她们,而早应该将窗帘垂下的时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下车。”
丽莎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而切尔西娅一动不动:“我是克劳利伯爵的妹妹,怎么,我也要下去?”
她知道哥哥刚被关入铁牢,但依旧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但很显然,她低估了巫师们的信息传播速度。
“克劳利伯爵?那个快要断头的陆斯恩.克劳利?”
他用古怪的声音讥笑,丑陋苍老的脸上满是笑出的褶皱。
“谁不知道克劳利家族即将覆灭?我都等不及看几天后后他被砍头的场面了!至于你……”
诡异的巫师低下头,透过窗户打量着她,待看清她的样貌后语气明显顿了顿:“……真是罕见货色,这么漂亮的小妞的滋味我还没尝过……”
“我哥哥虽入狱,但并未行刑,且爵位并未被剥夺,我依旧是伯爵小姐!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冒犯我?”
他那毫不掩饰欲望的眼神看得切尔西娅胃中翻滚,不知哪来的勇气拔高了音量说。
巫师愣了愣,似是在权衡“冒犯尚还未被剥夺身份的贵族小姐”这一罪名是否属实且是否值得他冒险,半晌后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丽莎舒了口气,紧攥着她的手心早已沁出汗水,这才想起劝阻:“小姐,你这也太冒险了!若是他被惹怒了呢?”
“若我服从,他就会放过我吗?”
切尔西娅说,看着愣住的丽莎:“对于恶人,一昧服从是没用的,只会使他们变本加厉。”
丽莎咬咬唇,眉眼中俱是担忧:“可若是他们怀恨在心报复……”
切尔西娅没再说什么,她从马车中伸出手招呼了驾车的马夫,马车重新启程,驶入城内。
因迪赫莱是赫莱兰德大陆唯一一个人类王国,名字便是取自赫莱兰德的“赫莱”,意为“神圣之地”,但很显然,这个地方和神圣可以说丝毫不沾边。
算得上整齐肃穆的路边,酒鬼摇摇晃晃扶着墙呕吐,手中还拎着一瓶尚还剩一半的酒;晚归的女仆用破旧的面纱裹住面颊,在周遭流浪汉肆意的目光下,匆匆朝着幽深的街巷走去;喧闹的酒馆灯火通明,腐朽的木门开合的间隙,劣质酒精气息混合靡乱的歌谣一道喷涌而出。
不过至少好处是,在并不算称职的巫师看护下,这里并不像别处那般充斥着魔物。
穿过刚刚那宽阔肃穆的街道,又经过一个歌舞升平的广场,马车在拐了两次弯后稳稳停在一间顶灯昏黄的旅店前。
丽莎正在付给车夫钱币,为得一枚银币争得面红耳赤。
切尔西娅步入店内。
老板是个肥胖的年迈女人,头发早已灰白,皮肤由于过胖而被撑起,倒没多少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听到有人进门,她头也不抬,专注端详着手中的画卷:“单人间五枚银币,双人间一枚金币,不议价。”
丽莎这个时候已经进来了,看她斗志昂扬的神情便知在刚刚和车夫的唇枪舌战中大获全胜,此时刚有所和缓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多少?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就要五枚银币?你知不知道这在别处是大半年的收入?其他旅店最多一枚铜币,装修还比这豪华许多!”
“王城就是这样,住不起就走。”老板不耐烦抬起头,在看到切尔西娅后愣了愣。
切尔西娅不做声息,将兜帽拉低。
她深知按照世俗的眼光来讲,自己是极为貌美的,但在仅带了一名女仆的条件下,露出外貌并无好处。
“什么态度,知不知道我们是……”切尔西娅拽住丽莎,丽莎这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伯爵家的女仆,咬了咬唇依旧道:
“太贵了,我们换一家!”
“我们挤一张床就好,别处也一样的。”
切尔西娅说,看了看身后浓稠的夜色,远处深巷中似乎传来了打斗声,还伴随着酒瓶砸碎的清脆声响。
现在出去断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丽莎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个包裹,不情不愿取出了五枚银币,认真数了数后递给老板:
“喂,给你,给我们挑一间干净的。”
胖太太慢斯条理接过,肥胖的脸上挤出个冷笑:“看在圣明的国王陛下的面子上,勉强允许你们入住。”
她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画卷放下,扭动肥硕的身躯取下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串铜钥匙,走了两步后回头抬起下巴:“跟上啊。”
切尔西娅拽住又要发火的丽莎,摇摇头示意不要惹事,跟上老板的步伐。
在经过那画卷时候她瞥了眼,画像上的是个男子,一头卷曲金发长至肩头,像只优雅狮子,湖蓝色的眼眸写满了傲然戏谑。
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然而切尔西娅对他外貌上的欣赏停止在看到他头上那顶王冠那一刻。
国王奥德里奇.海曼,因迪赫莱的国王,人类的唯一统治者,害哥哥入狱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