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长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殿内压抑,风雨欲来。
太监总管李常在嗤地一笑,打破了沉寂:“长公主,您说笑了。”
“东山之战,我丰朝勇士大败北狄,祁少将军更是骁勇,领兵反攻,夺回连桥、奉产两地,可谓是大获全胜。”
“长公主久居深宫,想必是听差了信,不知道这好消息。”
“哦。”林笑初有些迷惑:“既然赢了,为什么要委屈长公主去和八十岁的老头子和亲?”
对于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她起了点研究的心思。
可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少女柔静,无辜发问,话说得温和,却比慎刑司中染满鲜血的银针更尖锐。
刘长更是伏于地面,狠命压制手指的颤抖,大气都不敢出。
林帝笑容不落:“长公主又在说笑了。”
“哎呦,这又是哪个奴才不开眼,跟长公主嚼的舌根。”
李常在把话接过去:“长公主有所不知,古往今来,如我大丰般国力兴盛之朝,也曾派出公主与边塞之民和亲。一是胜者谦和,彰显大国风范,二是以嫁妆聘礼相交,三是可汗为公主夫婿,便为大丰封臣,受陛下驱使。”
“和亲公主,为国为民,是国内的功臣,更将成为北狄尊贵的阏氏,这怎么能是委屈呢,这可是大大的荣光。”
林笑初自动转化:
一是显摆下赢了,
二是互换礼品,
三是让对方的小弟当得更名正言顺,
最后又戴了个高帽。
都挺狗屁的。
不值当写论文。
林笑初笑了笑:“我明白了。”
她笑容柔顺,安静和婉,林帝也跟着朗声大笑:“哈哈哈,笑初,你明白就好。”
笑声打破空气中的凝滞,刘长松了一口气,心头却莫名紧着,不敢放松。
他现在可是怕了这位长公主了。
原只当是只柔弱的小绵羊,谁知她句句直接,全是狠话,偏生还看不出一点讽刺。
热血、疑问,全是真心。
却让他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佛祖在上,只求让她不要再说话了,林长无声拜乞。
可小绵羊紧接着就给了他一个回旋踢。
只听在帝王放松欢快的笑声中,那柔软清和的声音分外清楚:“既然如此,笑初不愿意和亲。”
砰——
“你说什么?!”
“请陛下息怒!”
满桌奏折摔下,宫人俯身跪地。
“哦,没听清吗?”少女鹤立鸡群,清亮的眸微抬:“我说,我不愿意和亲。”
为了照顾老年人的听力,她声音还大了些。
林帝不笑了:“这事不是你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行的。”
林笑初眨眨眼:“这不是你问我的吗?”
远古人真是情绪多变,她来例假时也没这样啊。
林帝手一动,发现该推的都推完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沉了声音:“你们都退下。”
“是。”
太监宫女全都退下。
室内空荡。
帝王高坐在上,没有了笑意和温和,他眉眼间距窄,不笑时自有一股凶厉严苛之气,仿若盯住猎物的鹰:“笑初,你来之前,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林笑初点头:“嗯。”
林帝:“……都说了什么?”
“刘长公公教了我一些宫廷礼节。”
林帝:“……还有呢?”
林笑初想起了那对野鸳鸯:“照棋说她爱邓邵为。”
林帝:……
“邓邵为说他要和照棋在一起。”
林笑初:“没了。”
林帝:“笑初,你可知道,早朝后邓邵为来与朕退亲,用的理由是‘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不想耽误长公主’,实际上他竟是有了别的女人了吗?”
林帝心生怒意,他不喜欢这个妹妹是他的事,但林笑初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竟这般被人轻贱。
林笑初:“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林帝心中的怒意如皮球被戳破,散了:“你……”
“我关心的,就是家国安宁,世间和平。”林笑初俯身,从那堆混乱的奏章中拿起那张掉落的大周地图,放在林帝书案上,细心将其抚平,如对待珍视的宝物。
“战是为了不战,和亲是为了不和亲。皇兄,丰朝每一寸山河,每一个子民,都不该被践踏,若是大丰败了,让我和亲,我义无反顾。”
“我只是觉得,仗打赢了,没有必要和亲。”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古往今来打赢了却送公主和亲,只是因为一个女人的牺牲,无足轻重。
地图颇有旧色,唯独大周与北狄交界处有几笔新色,圈起了连桥、奉产两地。
林帝垂眸看着那颇重的落笔,瞳孔中灯火明灭:“朕是天子,是你的兄长,我已经做了决定,你要听我的话。”
“你是女人,不需要想太多,听我的吩咐就好,这是你的命。”
林笑初眸微漾,她有点恼这个王了。
什么叫女人不需要想太多?
无能的人,没理说不过的时候,才会这样恼羞成怒,胡搅蛮缠。
这是她的命?
这是女人的命?
呵,她可不信命。
林笑初抬眸:“皇兄的决定,还可以改变吗?”
“除非先皇亲临。”林帝皮笑肉不笑。
林笑初:“完成那三个目的,不需要公主和亲。”
“需要。我已亲口应允了替父求亲的北狄太子。”林帝顿了顿,想到北狄的风俗,继续道:“这位北狄太子,也会待你好的……”
林笑初礼貌地等了等,看他没有再说什么,开口道:“那我们打个赌吧。”
林帝微愣:“嗯?”
“我认为不需要和亲,皇兄认为需要,那我们便打赌,看谁能赢。”林笑初说得理所当然:“就赌一月之内,我不需和亲,也能达成那三个目的。”
“我赢了,就请皇兄承诺,丰朝永不派女子和亲。”
“至于我输了……呵,”林笑初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似的:“我不会输。”
林帝:“我需要一个听话的和亲公主。”
林笑初从善如流:“那我输了,便做一个听话的和亲公主,老老实实去和亲。”
“皇妹打的好算盘。”林帝不怒反笑:“你输了,仍旧原原本本地去和亲,你赢了,朕反而倒赔你一个永不和亲的承诺,天下可没有这样赔本的赌注。”
“更何况,北狄使臣十五日后便会离开,你没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林笑初保持微笑:“那便将期限定为十五日。”
“至于赌注,我听皇兄的。”
林帝笑容幽深:“你该乖乖去和亲的。”
林笑初不卑不亢:“若败于北狄,我义不容辞,但如今我朝大胜,笑初不甘和亲。”
“皇兄,赌输了,笑初无怨无悔入北狄,赌赢了,纵不和亲,大丰北狄邦交不受影响,这对于皇兄,对于大丰,都没有任何损失。”
“请让笑初一试!”
林帝目光沉然,帝王之威,掌人生死,带着属于猎人的判断和审视,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般上涌。
可少女抬首挺胸,与他对视,目光坚定。
纵然瘦弱,毫不动摇。
当然,这是林帝眼中的少女。
实际上林笑初看着他,有点发懵,不是他怎么不说话啊?
——刘公公教了,回话后,帝王不说话,要等着。
林笑初:难道耳朵又不好了?
她提起声音,用最大的力气:“请让笑初一试!”
“好。”林帝重又笑了(——林笑初:果真耳朵不好):“皇妹既然开口,朕给你这个恩典。”
“若你真能做到,朕会为你钦赐封号,以后,你的婚事自己做主。”
“今日叫你,本是要拟旨赐婚的。现在,朕可以不拟旨,只是一切提前的准备,都会按照由你和亲去做。”
这便是增加难度,林笑初毫不犹豫地讨价还价:“好,那也请皇兄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在十五天期限尘埃落定之前,都不要下旨赐婚和亲。”
“可以。”
搞定。
林笑初准备撤,行礼告退,刚推开门,却被林帝叫住了。
她脚步微顿,转过身去。
林帝话中似有欣慰:“笑初,你最初的话很有血性,没人教你,你怎么会说?”
这话似触及了什么,林笑初脑中微痛,一段记忆从模糊到清晰。
她顿了顿,低声道:“有人教过我的。”
林帝微怔。
少女的脸隐在阴影中,似在怀念:“年幼时,娘给我讲过义士的故事,她告诉我,为国而死,此生无憾。”
这来自她刚刚复苏的记忆。
漂亮柔弱的女人面色苍白,捏一根针,借着月光在白裙上绣着花样,她身体似乎不好,偶尔会咳上两声,夹杂在为年幼女儿讲的英雄故事中。
当女孩问起“娘,为什么没人给你看病?”时,她便露出清浅笑意,像是坚定自己的内心一般,回答道:“为国而死,此生无憾。”
女孩不懂,却将这段记忆给了林笑初。
林笑初懂这句话,却不懂这段过去。
被困在冷宫磋磨而死,唯一的女儿连饭都吃不饱,长大后还要被扔去和老头子和亲,这叫什么为国而死?真的能无憾吗?
但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愿意将义士的尊严给她。
听到林笑初提起母亲,林帝嘴角笑意冷了些,收回目光,一个被利用妄图颠覆大丰的工具,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多么可笑!
可紧跟着少女的话却叫他笑意僵住:“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
“今天知道了,便想着,既然打输了,那我为国和亲,也生而无憾。”
林帝心鼓震动,猛然抬头。
阴云不知何时散去,一缕日光透过门扉照入。
熹微暖光中,柔弱的少女嘴角擎着轻轻笑意,坦然而真诚,她目光盈盈,满是坚定,阳光为她镀上金色的羽衣,仿若九天玄女,染着神圣庇护的光。
他不免恍了下神。
半晌,少女早已不见踪影,林帝声音沙哑,招李常在近前,缓缓地吐出一个“赏”字。
这个皇帝耳朵不好,以后跟他说话,要大声点。
回去的路上,林笑初总结沟通心得。
她快速分析了下眼前的形式。
现状:孤立无援,一无所知。
目的:搞黄和亲。
蚂蚁刚大象,最优先的就是要找到她的敌人和朋友。
然后,合纵连横,绑定朋友,策反敌人,搞黄和亲。
看上去,这是一场情报战啊。
“长公主,且等一等。”她正想着,身后李常在追了上来,他笑容和气:“陛下让奴才送长公主回去,一并将赐给长公主的赏赐也带回去。”
赏赐?
林笑初看着身后的长龙,很好,启动资金有了。
她道了谢,少女声柔,却很快转过身去,再无一言,无端有些生人勿近似的。
李常在眼微眯,心里有些不爽利。
他伴驾多年,是林帝面前能说的上话的,大臣宫妃见面无不敬三分,往常相送,多少给点金银,还有给过几把金瓜子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冷淡?
莫不是林笑初觉得自己三言两语让林帝缓了和亲之事,就可以将他不放在眼里了?
哼,欠敲打。
“长公主久居深宫,对这宫中诸事并不清楚,”李常在揣着一抹笑,不阴不阳地开口:“奴才事前瞧见了几件趣事,长公主可想要听听?”
他虽问,但不待林笑初开口,就接着说道:“前些日子奴才身上有些不爽利,去了皇后宫中传口谕时声音哑了些,碰巧钱太医正来给皇后请平安脉,皇后就让钱太医帮奴才看了看,开了副方子,不愧是太医,奴才现在已经见好了。”
瞧,连皇后都看重他。
眼见林笑初看过来,李常在嘴角笑意加深。
可谁知她开口却不是恭维:“太医就是给人治病的医生吗?”
“是给宫中贵人看病的人。”李常在弯下的背微微抬高,与有荣焉。
“哦,这事有趣在哪里?”林笑初真心发问。
“回锁翠宫的路很长,”李常在咬牙捏笑:“奴才这里趣事很多,定能叫长公主满意。”
许是许久没被人这么没有眼色的否定了,李常在憋着一股气般,一股脑地说出许多“趣事”来。
比如祁少将军虽然打了胜仗被陛下赏赐【重音】,但因为对支持和亲的户部老尚书【重音】,私下挤兑了两句,就被极重儒家古礼的祁老将军打了几鞭子,罚跪祠堂。
——看,这就是前车之鉴,别陛下给点好脸色就嘚瑟!
林笑初:“哦。”
发现朋友*1,敌人*1。
再比如:柔静公主是陛下独女,母亲是皇后,哥哥是太子,陛下将她当眼珠子似的疼。小时候连玉玺都给她玩,这玉玺从前朝到丰朝,边角是有一道裂缝的,柔静公主没拿住,不小心将那缝隙磕得更大了,陛下都没生气,还捧着她的脚吹气,担心砸到她。
——柔静公主根本不可能和亲,就得你去,别以为自己多特别!
林笑初:“多大的缝?”
发现后宫地图*3/N,特殊道具*1。
再再比如:……
等到了锁翠宫,李常在说得都有点喘了。
他虽爱钱,但久在宫中当差,不是情绪不稳定之人,往常顶多敲打几句,点到为止故作高深,可这一路走来,却说了这么多,没别的原因,实在是因为林笑初她——
太!气!人!了!
不管他如何敲打,甚至都快明示了,她的反应不是“哦”,就是问一句诸如“多大的缝?以前的缝有多大?”这种一点屁用都没有的问题!
李常在比缝比得都手抖!
他现在不是敲打不敲打林笑初的问题了,而是周围这么多太监宫女看着,他拿不下来一个小小孤女,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哼,既然她这么不讲规矩,那他就给她添舔堵,叫她知道得罪他的后果!
锁翠宫内,李常在扶着院里的歪脖柳树缓气。
他一瞥身旁内务府新派、正等着他训话的宫女太监:“长公主性子与众不同,杂家刚刚与她讲了一路的趣事,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她可是要和亲北狄的,你们留个心眼,小心伺候。”
言下之意,长公主难讨好,很快又要被扔去和亲了,你们跟她没好处,差不多伺候伺候就行了。
宫女太监们看他,这位太监总管一向高深莫测,他说的,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吧↑?
正揣摩着,就见长公主走过来。
“李公公,你说的趣事,我很喜欢听。”
“这个给你交换。”
她细柳般修长的手指伸出,划过珠玉满翠的宝匣表面,随意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
只见蓝色柔和高贵,宝珠琉璃随侯,躺在她手中的,竟是随侯珠蜻蜓眼!
今年整个宫中也只得三颗,价值远不是金银、府宅、商铺可比拟!
饶是李常在见多识广,可从未有人赏过他这个,他努力稳住伸出去的手,看着掉落掌中的蜻蜓眼,声音带着点颤:“谢,谢长公主赏!”
然后生怕林笑初反悔似的,一刻也没停就告退离开了锁翠宫。
林笑初有点不解,一颗玻璃球而已,她小时候赢一箱敲着玩,至于笑的这么厉害吗?
她看向一众宫人:“李公公都与你们交代清楚了吗?”
进殿前李公公说要交代两句,林笑初也不知道他要交代什么,但想来是远古宫廷的规则,倒也无所谓。
他交代完,她好接着交代。
这话一出,刚被训话的太监众女,立刻都一脸我懂了。
原来李公公说的是这个意思啊。
不愧是帝后身旁的红人,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哪能浅显的理解觉得是说敷衍长公主啊,这明明是在说,长公主性格不一样(笑点慢但给赏硬),又要去北狄和亲了(好多贵重东西不打算带,就想要个乐),这段时间只要尽心尽力,讨她开心,赏赐无穷无尽,不愁荣华富贵!
是吧?他们看向林笑初,这才是李公公真正的意思吧?
林笑初也正看着他们。
打从李常在与她说趣事,她就已经在规划情报系统的建立。
皇宫中,最多的就是这些宫人,彼此互通有无,前朝后宫,全躲不过他们的眼睛,而现在,他们也将成为她的眼睛。
“我喜欢听趣事。”林笑初随意拨弄着匣中珍宝,侧颜淡漠:“从明天开始,谁有趣事都可以来跟我说。”
“有赏。”
以弱对强,是情报之战。
晓之以利,则趋之若鹜。
从今天起,整个大丰朝的皇宫,都将是她的情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