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月明的院子在鄢府南向,从鄢冬灵这边走回去要绕过几条小道,花上约摸半炷香的功夫。
等回了屋子,他仍气势汹汹的,未缓过脾气来。
侍卫翠涛自小跟在鄢月明身边,知晓他这个人最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
就拿方才他要小姐去青松书院的事情来说,分明是为了让她多认识一些朋友,让她与长安的其他娘子郎君多走动交往一番。
可话说出口,让人听了却好似他这个做兄长的有多不耐烦似的,只想着将她送出去。
“公子,你就是说话太冲了,小姐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你该好好同她说,不必次次都这么争锋相对的。”
鄢月明轻嗤一声:“就她那德行,我看见她就来气,说不了两句就要与我呛声,眼里压根就没有我这个兄长。
“这次青松书院重新办学,是杭伯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可若是小姐通不过入学考试怎么办?”
鄢月明无奈摇摇头,他压根没指望鄢冬灵会听他的话,好好准备考试。
当然,他也不觉得她准备了考试就能通过。
“我就没指望她能通过。她那性子,面上看着乖巧,实则狡猾跳脱,和舅舅如出一辙。不过你放心,无论她这次能否通过入学考试,我都有办法让她顺利入学。”
青松书院从前叫云隐书院,由前国子监祭酒虞洲一手创立。云隐书院创立之初,曾出过许多才俊,一度成为长安城中最有实力的书院。
只是当年虞祭酒贪污一案案发后,虞洲被贬往岭南,云隐书院也遭了殃,被迫停办,这一停就是十三年。
云隐书院前些年被移交到了翰林院大学士杭靖宇手里,近些时日,书院被改了名,并传出要重办的消息。
杭家与鄢家是世交不说,鄢月明从前还与李无寒在翰林院共事过半年。两人都在杭靖宇手下做事,拜了他为老师。
故而鄢月明自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些消息。
他还听说,重开书院需要不少银钱,杭靖宇正替那笔银子犯愁呢,有人替他出了个主意。
让他以书院建造运营为由,多招一些家世显赫的学生。到时候将这些学生的学费收高一些,也可让其背后的家族出资捐赠,凡金额达到一定数量者,便可在书院的石碑上留下姓名。
所以入学考试这事儿,鄢冬灵只是走个过场。她要进入青松书院学习,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其中这些细节和弯弯绕绕他才懒得细细与鄢冬灵明说。
想到这里,鄢月明抬头往东边的方向望过去。
哼,就让那丫头再得意几日。
倚竹院里刮起一阵风,带着院落里的草木发出一阵低低噪噪的‘沙沙’声响。
鄢冬灵抬手抚了抚自己的手肘,她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人在算计她似的?
鄢月明走后,彩星回了屋,关上门,回头一看,屋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枕头、茶具、笔架子……散落一地。
她叹了口气,便撸起袖子开始收拾,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小姐,你别同公子置气了,他也是在关心你。”
鄢冬灵叉着腰,语气愤愤:“他关心我?我看他分明就是在大理寺呆久了,把我也当那牢里的犯人一样管着呢。”
这是白日里没发够官瘾,这会儿全使在她身上了!
旁的也就算了,让她去学堂?白云山那么远,坐马车过去都得大半个时辰呢。
她往后若是日日去白云山上学,哪里还能有功夫写话本子?
彩星三两下将屋子收拾好了,看鄢冬灵愁眉苦脸的,便出主意道:“那您实在不想去学堂的话,不如写信同老爷夫人说说?”
鄢山遥前阵子被外派去了江南,这一去要两三月之久,他便带着江意弦一道去了,只剩了鄢月明和她在家。
鄢冬灵摇摇头,走到一旁的书桌边坐下,彩星也跟上来,替鄢冬灵摆好笔墨。她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起东西来。
她手上不停,一边回彩星,“得了吧,爹娘早就想让我出去上学了。从前是是鄢月明不允,他们这才断了心思。
“如今我去找他们告这个状,他们三个非得敲锣打鼓把我送去青松书院不可。”
“那可怎么办呐?”
彩星研墨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惆怅的表情。
若是小姐上学去了,那便没有如今这般自由悠闲的时光了。
最重要的是,小姐更是没时间写话本子了,那岂不是意味着《冷面书生》的后文她也看不到了?
鄢冬灵提起笔,压了压手腕,在砚台里蘸了些墨水,唇角缓缓勾了勾:“鄢月明不是说让我好好准备入学考试么?”
她抬起头,望着彩星,语调慢下来:“青松书院从前也是颇具盛名,以我的水平么……自然是考不过的。”
彩星很快反应过来,“小姐你的意思是……”
鄢冬灵抬指敲了敲桌面,并未答她,只朗声道:“好好研墨,我今夜得先把第二册话本子的内容写好。”
“好好好,小姐继续写!”
彩星立马拾起墨条,仔细干起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蓝色的天幕渐渐泛起浅淡的鱼肚白,昨夜那一轮月还浅浅印挂在天边,只是渐渐隐去了光亮。
屋内灯火如豆,那一点点微光也渐渐被天光盖了过去。
鄢冬灵终于停下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将厚厚的一沓纸张又从头开始细细看了一遍。
第二册故事的开头是小姐在某次灯会上与书生抢答一个谜面而结识,书生大方地将机会让给了小姐,小姐得了灯笼。
中间两人又机缘巧合地遇上了那么几次,小姐对那书生渐生好感。
而故事的结尾是某次宴席,小姐亲手做了只红豆相思灯,送给书生。
书生望着写满少女情思的灯笼,只淡淡道:“姑娘的灯笼做工精巧,只是我用不上,姑娘还是将此灯送给能真正能欣赏它的人吧。”
那小姐问他:“公子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鄢冬灵的笔墨在这句后戛然而止,又提笔在第一张的空白处写了句:“第二话:红豆花灯寄相思,流水落花不解意。”
“终于写完了!”
她看着满满都是字的纸张,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以李无寒为灵感的法子的确是不错的,只是也不知道那阿豆什么时候能来书肆找她再同她说些有用的东西……
她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起身,身旁的彩星一把薅住她的胳膊,用力摇了摇:“小姐,你怎么能停在这儿?!时候还早呢,你再往后写点吧!我求求你了!”
彩星是鄢冬灵七岁那一年来的府里,正是她被拐走又找回的那一年。
她那时候受了惊,闷了许久不愿说话。母亲便去买了四个同龄的丫环回来陪她。
只是另外的三个,要么太吵闹,要么太安静,只有彩星为人老实单纯,能与鄢冬灵处得来,于是便也只有她被留在了鄢冬灵身边。
刚开始那几年,父亲母亲生怕她再因为调皮出府而出事,便将她看得牢牢的,轻易不许出府。
她闲来无事,便教彩星读书认字,自己偶尔也会写些小故事,写完拿给彩星看。
彩星每次都很捧场,缠着她要她多写点,就像今日一样。
鄢冬灵拍了拍彩星的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奈道:“我今日已经没有灵感了。只能等阿豆哪日来给我带些灵感才能继续写第三册了。”
“啊-”,彩星失望的声音拉得长长的,“那我一会儿去书肆看看阿豆有没有给我们挂风车。”
两人说了会话的功夫,天已大亮。
翠涛拿了封信敲门进来,递给鄢冬灵道:“小姐,舅老爷给您寄的信。”
舅舅的信?
鄢冬灵闻言立马来了精神,三两步跑过去接过翠涛手里的信封,拆开细细看了起来。
家里人都说,鄢冬灵的性子,不像爹爹,不像母亲,倒是像她的舅舅江于青。
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跳脱恣意。
江于青是鄢冬灵的母亲江意弦的同胞弟弟,是个江湖游医。
听说江于青的医术很好,从前在长安城时,许多勋贵人家都排着队请他前去看病。
他因这一手好医术得了贵人青眼,本要入太医院做御医,前途大好的。
可是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放着名声前程不要,舍了家族亲友,一个人去闯荡了江湖,做起了游医。
江于青走的时候,鄢冬灵才三岁。
他每隔三五年会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给她带许多稀奇玩意儿。
母亲常常说舅舅不懂事,外祖母和外祖父也说他是孽障。
可鄢冬灵却很喜欢这个舅舅。她缠着他,听他给她讲稀奇古怪的江湖见闻,讲外头的山,外头的水,讲她认知以外的人间。
鄢冬灵识字以后,便开始给江于青写信。
江于青每次收到,都会给她回信。
他会把他在外头看见的有趣的事情写信告诉她,而鄢冬灵也会把她脑子里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编成故事,写了寄给他看。
她去岁写的第一本话本子,里头有很多灵感便是来自于江于青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
永盛书肆的晁永偶然见到那本话本,想要与她合作时,鄢冬灵还很是忐忑。
她犹豫不定,便将那本话本的原稿寄给了江于青,问他的看法。
江于青久久没有回复。
就在她以为东西寄丢了,想再寄一份的时候,江于青给她写了回信。
信里说,那话本子写得很好,比他讲得那个故事还要好。他还说,它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还是因为有了江于青这一句,鄢冬灵才真正下定决心把话本子给了晁永。
鄢冬灵拆开了信封,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清雅字迹。
舅舅说,他如今到了西南一带,偶然得了几支上好的龙泉灵芝,于她的身体大有裨益。等今年回长安时,便带来给她。
鄢冬灵笑了笑,心情很好。她如今的身子其实比从前已经好了许多。
不过话虽如此,她还是觉着,被人记挂着的感觉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