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幼荀眉头笼着愁思,平瑶进来,递上一本夹着页签的书,“小姐,孟居士让人送来的。”
孟月生回去以后,以为林幼荀害怕,到底心疼,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本集子,圈了一首诗,以作安抚。
那首诗名叫《同声歌》,是一首艳情诗。
林幼荀看得震撼,尤其是最后三句诗。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黄。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①”
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有诸多好处,但也有坏处,林幼荀记性好,韵律平仄学的也快,但她没有作诗的天赋,赋题作诗很容易写成应试打油诗。
天生的才女孟月生,扼腕不已,只能接受。
林幼荀自己作不出好诗,跟着孟月生学了多年,品诗评画,还是有眼力的。
这首《同声歌》以一种欢娱的口吻,写新婚之夜男女房事之乐,而且是以新娘的视角写的。
素女,可不是一般的仙女,传说中她向黄帝传授房中术《素女经》。
素女为我师,其意不言自明。
最后那句“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是以新娘之口说出新婚之夜的男欢女爱。
“找出这么一首诗,孟姨也真是煞费苦心。这首诗是哪位才女写的呢?”
林幼荀翻了一页,赫然看到作者两汉张衡。
那位发明地动仪、浑天仪的张衡?
林幼荀颇受冲击,捧着书发了一阵呆,好吧,孟姨阴差阳错地安抚住了她。
这什么“乐莫斯夜乐”,她的新婚之夜不会有的,至于同床而睡,忍一夜也就过去了。
林幼荀顿感轻松,歪在枕头上安心而睡。
再次被唤醒,林幼荀精神颇好,这一觉虽短,睡得很沉,身体得到了很好的恢复。
洗漱毕,林幼荀喝了一杯沏的酽酽的茶,彻底精神了。
新嫁娘的礼服繁复,林幼荀先穿上里衣、里裤和衬裙,平瑶从紫檀衣架上取下一件杏子红披风,披在林幼荀身上,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
安璃拉开镜台下的抽屉,抱出一只黑漆镶螺钿的梳妆匣子,站在梳妆嬷嬷身边,给她打下手。
“嬷嬷,粉施薄一点。”
知道林幼荀的性子,梳妆嬷嬷按照她的吩咐,敷了薄薄一层粉,用眉黛淡淡画了两弯柳叶眉,唇上点了玫瑰膏子。
林家小姐生的美,纵使妆化的淡一点,已然足够娇艳。
化好了妆,梳妆嬷嬷拆散林幼荀的头发,一头丰厚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
“小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匀亮。”梳妆嬷嬷赞叹。
安璃适时递上一把象牙梳。
“小姐今日就要将头发全部绾上,梳髻了。”
镜子中,林幼荀一头长发,在梳妆嬷嬷的巧手之下,高高挽在头顶,梳了个戴凤冠的顶髻。
额头发际、鬓角、后脖颈等处一片光洁,茸茸的碎发已在开脸的时候拔去。
开脸、全绾发髻,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闺中的少女,而是他人的新妇。
林幼荀盯着镜子,恍惚了一下。
平瑶解下林幼荀身上的披风,从黄花梨衣柜里捧出嫁衣。
嫁衣绣彩镶滚,光艳照人,极其奢丽,就是穿上之后很沉。
林幼荀穿上嫁衣,平瑶轻轻地扶着她坐下。
安璃捧出一顶金翠灿灿的珠冠,递到梳妆嬷嬷手上。
新嫁娘的珠冠仿诰命夫人的凤冠,与诰命凤冠的不同之处,是新嫁娘的珠冠左右各一扇博鬓,冠饰上没有翠龙、金凤。
捧着珠冠,梳妆嬷嬷手都在颤抖。
林家小姐这顶珠冠,虽不是诰命凤冠,但用料极为奢华,品级低的诰命怕是都比不上。帽胎用金丝编成,冠面上装饰着翡翠云朵、小珠穰牡丹花、金宝钿花,博鬓口圈上缀着一粒粒几乎一样大小的滚圆的珍珠。
用金簪将珠冠戴上,林幼荀一扬脸,屋子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纵然她们一点点为林幼荀梳妆打扮,看到穿嫁衣戴珠冠的林幼荀,还是看呆了。
林幼荀只觉得这一身真沉。
而且她饿了。
“小姐,孟居士再三嘱咐,点心可以多吃几块,水不能多喝。”
任林幼荀怎么说,这一天,平瑶、安璃两个丫鬟只听孟月生的吩咐。
祁家迎亲的喜船,夜里择定的吉时一到,放了鞭炮,连夜下扬州。
朝阳高升,祁家的喜船来到扬州。
祁寰下船,骑马在前,穿着红绸背心的吹鼓手,吹奏着喜气热烈的曲子,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林家大宅。
好生打扮一番的林老爷,见到骏马之上,身披大红彩绸,帽插红花的祁寰,笑成了一朵花。
祁寰下马,一身新郎官的大红喜袍,穿在他身上,华贵中透着儒雅,气韵格外倜傥。
“恭喜林兄喜得佳婿。”
林老爷一众前来贺喜兼照料场面的友朋,见了祁家公子的风采,纷纷向林老爷道喜。
“林老兄,我说句托大的,令婿这般神采,不止有新郎官的倜傥,还颇有新科状元在长安街上御街夸官的贵气。”
祖籍京师,南下扬州贩盐的一个中年男子,向林老爷说道。
士农工商,士人为重,三年一次会试,大魁天下的状元,更是被称作文曲星下凡。
久而久之,民间婚嫁,新郎官的装扮,便仿照新科状元的盛装,只是新科状元打马御街时穿的赤罗朝服,换成了大红喜袍。
这位京师来的贩盐男子,一番恭维极为高明,即表明自己京师人士、见多识广的身份,又预祝林老爷的贵婿将来高中状元。
他这番话,真真说到林老爷的心坎里。
贵婿两个字,林老爷最看重的是那个“贵”字。
林老爷对祁寰这个贵婿满意得不能更满意,安排的拦门礼,只是象征性的,祁家撒了几把喜钱,便放新郎官进门。
这一天,作为女方,林家也要宴请宾客。
毕竟是大喜事,林老爷在族人中精心挑了几家懂事的充门面。虽然林家族人来得少,林老爷也算得位盐商大贾,交游广阔,互相捧场、搭台的友朋邀了不少。
嫁娶喜事,与旁的不同,贺喜的亲朋都携带家眷,孩子、女客多。
一些上了年岁的太太、奶奶,早没了作姑娘、新媳妇时的羞涩,你推我攘走出内厅,嬉笑闹腾着看林家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要嫁的人长什么模样。
林家这么大一片家业,林幼荀还是独女时,在这些太太、奶奶眼中是个抢手的香饽饽。可惜,稍露口风,就被一口回绝。
这些太太、奶奶,记恨倒不至于,今日却存了比较的心思。
祁家是官宦名门,门第高贵,这一点她们万万不及的。
可名门望族的正枝嫡孙,怎么就娶了林家这位大小姐?
不少人心里嘀咕,林家那位大小姐着实标致,祁家高门大户,肯向下低娶,未必没有贪图美色的缘故。
想必那位祁家公子生的一般。
自古女子喜爱的是俊俏郎君,林家大小姐要是嫁一个相貌平平甚或丑陋的郎君,她们心气也就稍平了。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林家大小姐占了吧。
“新郎官进来了!”有人嚷了一嗓子。
祁寰行走在人群中,他不是喜欢闹腾的人,今天却一点都不厌烦。
“好相貌,好个英俊的儿郎,与林家大小姐真是天作之合。”有人忍不住赞叹出声。
祁寰向那边望了一眼。
那几位太太、奶奶,拿自家儿孙比较的心思瞬间崩塌,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天下的好事还都让林家大小姐占了。
“来了,来了,新郎来‘请’新娘了。”林家请的全福太太——罗太太,激动地拍手说。
罗太太今日还要以送亲太太的身份,一道去祁家,以便在整个婚礼仪式中照料新嫁娘林幼荀。
林幼荀再三相请,但孟月生自己忌讳,今日坚不露面。林幼荀身边的事情,交给了罗太太打点。
“哎呦,新郎官真真是俊。”
罗太太精明强干,办事稳妥,就是话多,爱一惊一乍。
“大小姐,咱们新姑爷来了,身披红绸,帽插红花,那个俊美。”罗太太兴奋地向林幼荀说,“前院里还有老爷说像新科状元郎,哎呦哟,大小姐大喜哟。”
林幼荀端坐在明间厅堂的椅子上,头上严严实实盖着喜帕,她实在想象不出,骨子里浸着冷的祁寰,批红戴花是什么模样?
要不是怕吓着罗太太,林幼荀真想掀了帕子看一眼,他那模样想必颇有趣。
林幼荀正想着,厅里突然一静。
“新郎背新娘进轿哟。”罗太太拉着长腔像唱戏似的提示林幼荀。
出嫁这日,新娘不能脚沾地,一般是由新娘的兄弟背进轿子。
但是,林幼荀没有能背她进轿的兄弟。
族兄弟们,别说林老爷,林幼荀也不答应。
古往今来,世间万万人,这种情况,当然不止林家遇上。
人不能让事情难住,礼法亦能变通。
折衷之法是让新嫁娘的父亲背进轿,或者由新郎背着进轿。
林幼荀以为肯定是林老爷背她。
哪里想到,祁寰迎亲进门,向林老爷行礼时,执婿礼甚为恭敬,让林老爷在一众友朋面前赚足了面子。
林老爷是个顺竿儿爬的人,见祁寰好说话,悄悄和他商议,要他背林幼荀进轿。
林老爷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特意挑了个偏僻的房间,祁寰不应承,旁人也不知道,伤不到脸面。
房间昏暗,看不清祁寰的脸色,林老爷不抱希望了,却听得一声沉静的“好”。
林老爷以为祁寰是给他这个岳丈面子,喜的面腾红光。
也给了林幼荀一个惊吓。
林幼荀盖着喜帕,眼前一片昏暗的红,视线受阻,听觉格外敏锐。
她听得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身旁罗太太在她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
“小姐,向前抬一脚贵步,好了。”
想必祁寰在前边弯腰等她。
林幼荀看不清,伸手摸了一下,却摸空了。
外面的迎亲唢呐似乎陡然拔高,吹得更欢快了。
喜帕下,林幼荀眼睛一闪,心一横,向身前倒下。
林幼荀趴在伏身蹲下的祁寰背上,她倒的快,冲击力大,紧紧贴着他的脊背。
他好像颤栗了一下。
祁寰步子迈得很稳,林幼荀松了口气,还好没压垮他,他还能背动她。
从厅堂到外面的花轿,只有短短几步,林幼荀却觉得很漫长,坐进喜轿,她悄悄透了口气。
“吉时已到,发轿。”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引用张衡《同声歌》,发明地动仪、浑天仪的张衡。
全篇: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慄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绸缪主中馈,奉礼助烝尝。
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
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