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习俗,姑娘出嫁前三天要开脸。
一般人家,请族里伯娘、婶子这些长辈中父母子女俱全的全福人。林家本家远在山西,扬州这一脉,林老爷小时候吃足了苦,发迹后,在族人面前大肆显摆,颇惹得些族人谄媚,他把人胃口吊的高高的,偏又一毛不拔。
双方关系恶劣。
好在扬州商贾繁华,有专门的整容匠①。
林幼荀又是宁肯花银子请人,绝不欠人情的性子,压根没考虑过低头求族人帮忙。
甚至开脸她都不想做。
“不行!”
孟月生对林幼荀出嫁的一应礼节,异乎寻常的坚持。
林幼荀凑到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前,这是从西洋进来的稀罕物。禁海虽是本朝开国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但政策时紧时松,市舶司有时裁撤,有时复设,眼下这些年更是弛禁通商。
泛海而来的好货,东南大族豪商趋之若鹜。
林幼荀似乎格外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大把大把银子花出去,不仅自己用,从不落下孟月生,平瑶、平珊也都有。
这块玻璃镜,应是经过本朝能工巧匠再加工的,基座形状像是两本叠压在一起的书,镜面上可以开合的盖子是书皮,“书”里中空,可以放梳子之类的闺中用具。玻璃镜极清晰,实用又雅致。
“我脸上没什么绒毛的。”林幼荀对着镜子说。
孟月生捧着她的额头,轻轻拨拉她的发际、鬓角,细细的茸毛,点缀在娇嫩仿若六月鲜桃的少女面庞上。
“出嫁是女孩子一生中的大事,开脸是个寓意吉祥的仪式,听话。”
孟月生的口气极为爱怜,又透着一丝丝的怅惘。
林幼荀突然很心疼她,当年家族惨遭横祸之前,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若没有那场灾祸,她是不是嫁给父母精心挑拣的佳婿,生儿育女,过官宦家女儿平淡无奇,却优裕而安逸的一生。
“我都听孟姨的。”
孟月生请了城中手艺最好的整容匠,是个精干利索的妇人,人称喜婶子。
喜婶子豪门大户进了不少,来到林家,见到林幼荀,还是惊了一惊。
明眸皓齿,肤似玉雪,实在是个出色的美人。
最让喜婶子吃惊的,还不是林家大小姐的容貌,而是那种慵懒舒适的做派。
全套开脸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林幼荀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索性当做个美容享受了。
院中花树下摆一张贵妃榻,懒懒靠着软枕,微风暖阳,好不惬意。
哪个将要出嫁的姑娘不是羞涩答答的,林大小姐这样的,喜婶子还是头一次见。
喜婶子到底见过世面,惊过之后,坐在软椅上,看看林家准备的一应用具,都是上好的,丫鬟、婆子在林大小姐面前乖巧听话,不由自主生出一股钦羡,这大小姐活得真舒心。
“要普通的细粉就行,这是珍珠粉哟!”喜婶子惊叹。
开脸之前,先要在脸上扑一层粉,这是为方便绞汗毛,扑的粉量很大,用一般的细粉就可以。
“婶子你就用吧。”平瑶笑着说。
喜婶子应下,不再乱想,认真做事。先用洗的干干净净的手取出棉线,浸在冷水里,稍等一会儿,取出。
不愧是城中名声最响的整容匠,众人觉得眼前一花,那根棉线已几绕几交叉,像把钳子的形状,喜婶子用两个指头将这把棉线“钳子”张开,线的另一端用牙紧紧咬住。
线圈“钳子”紧贴肌肤,喜婶子右手上下一推一动,汗毛就被轻轻扯掉了。
平瑶等几个还没嫁人的丫鬟都看住了,院子中很是安静,微风轻拂,落下几片晚开的花瓣。
喜婶子的工夫纯熟,线圈轻拨汗毛,只有很轻微的疼,久了之后,连疼都不觉得,痒痒的麻。林幼荀眼皮渐渐酸困,半昏半醒中想,以后倒可以时不时的开开脸。这种美容方式还挺舒服的。
这算是嫁人的一桩小小好处了吧。
林幼荀答应孟月生听话,便老老实实听她指挥。
好在出嫁前一天,女家要到男家铺房,即铺设新房,孟月生的精力转到操持这件事上。
应天府,祁家,春萱堂。
祁老太太上了岁数,觉短,早早就醒了。
睡不着躺着难受,老太太披衣起床,没惊动正是缺觉年龄的守夜丫鬟,支起窗子,看外面浓厚的晨雾消散,朝阳放出金灿灿的光。
祁老太太眼一眯,昨儿沉沉阴了一天,今天一扫阴霾,是个好日子。
“老太太,您又一个人不声不响起床,喜鹊那丫头呢,又睡得死猪一样,以后还是我来守夜吧。”一个容长脸,白净高挑的丫鬟连珠炮似的抱怨。
她叫黄莺,是祁老太太最喜爱、最倚重的大丫鬟。
“白天跟我一天了,晚上可得好好歇歇,累坏了你,老太婆我可舍不得。”祁老太太笑着说,“没见你李婆婆,我都让她陪一天,歇一天。”
李婆婆是祁老太太的陪嫁丫鬟,陪着祁老太太青丝白头,是祁老太太的心腹。
祁老太太将黄莺和李婆婆相提并论,可见对黄莺的信重。
“可见老太太您身子骨好,老当益壮。”
黄莺手里端着白瓷绘牡丹纹盖碗,笑盈盈揭开碗盖,顿时一股香甜的枣香扑鼻而来。
祁老太太的习惯,早上起床,空腹喝一碗温温的枣茶。
“你们三老爷送的这批枣不错,煮出来的茶汤清亮甘甜,果肉厚,果核小。”
黄莺脆声说:“老太太嘴真刁,是不是好东西,一尝就知道。这是道地的沧州金丝小枣,三老爷经过沧州时,亲自去挑的。”
“算他有孝心。”
祁老太太喝着枣茶,忽然想起几天前,五孙儿祁宏颠颠献上的点心,叫什么枣果,吃着也颇可口。
“老太太喜欢,是五公子的福气,今儿我去一趟四房,央四太太让小厨房再做一盘。”黄莺说的理直气壮,老太太吃着顺口,她就去要。
老太太不爱揽权,更不爱磋磨人,各房太太上面顶着婆婆,但日子过得比旁人家舒坦多了。老太太就好一口吃的,她们自然得伺候着。
“把食方要过来,让咱们春萱堂自个做,省得费事。”祁老太太挺喜欢那道枣果,老是去四房要,太麻烦。
黄莺叹气,“我找五公子要过,五公子支支吾吾的,我以为他不乐意给,五公子见我误会,急了才说他也没有。”
“嗯?”祁老太太纳闷。
“五公子怕我不信,一股脑全说了。原来是他们从扬州回来,扬州那位……林家小姐送的,送了两个大食盒,五公子拎了一盒回家,他吃着喜欢,让小厨房仿作。五公子说他们四房小厨房做的,只仿出七分,每次做的味道还不一样,食方一写就露馅,不敢给我。”黄莺说。
“扬州?是寰儿要娶的那位姑娘吗?”祁老太太问。
“正是呢,”黄莺点头,“明儿就是大喜的日子。”
这桩婚事是祁老太爷定的。
祁老太爷宦海沉浮三十多年,无论任京官,还是外放,祁老太太都不曾随任,她待在老宅,上侍公婆,下抚子女。
变成老太太之前,祁老太太都是祁家的贤妇良母。
祁老太爷晚年致仕,结束宦海漂泊,回到老宅安度晚年,祁老太太终于能与祁老太爷夫妻团聚。
儿孙们都以为祁老太太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想,祁老太太不许祁老太爷进春萱堂,让他自带着姨娘另行居住。
对祁老太爷的事,祁老太太不怎么上心,祁寰的那桩婚事,因为牵涉到祁老太爷那个姨娘生的儿子,祁老太太更是不想过问。
可吃人嘴短,虽然不是那个林家丫头献的,但仔细一想,要不是那丫头,她也吃不到那道枣果。
总还是要念林家丫头的好。
“明儿大喜,今天林家该来铺房了吧,府里怎么静悄悄的?”祁老太太问。
黄莺一撇嘴,她在老太太面前从来有话直说。
“大太太还在床上躺着呢,她是正经婆母,她不想给林家脸面,旁人又何必多事。”
祁老太太皱眉,“事情已定,眼瞅着大喜的好日子,她再闹下去,过了。”
“你去四房,那道枣果,多做点,别只做一盘,做一锅。”祁老太太吩咐道,“咱们春萱堂也做几桌丰盛的席面,再把那几副骨牌找出来。”
“把各房太太、小姐都请过来,说我老太婆闷了,请她们陪我吃饭斗牌。”
黄莺很快将祁老太太的话传给各房。
祁家的姑娘们听了都很高兴,祖母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在祖母那里玩耍格外有趣。
二太太、三太太随夫君赴任在外。
留在府里的四太太、六太太,毕竟是做媳妇的,不像姑娘们打心眼里高兴,但祁老太太不是难侍候的婆婆,也都喜气洋洋地去了春萱堂。
只有大太太,绷着脸下了床,带着何文笙不情不愿地走向春萱堂。
老太太高兴,众人凑兴热闹,没人理会大太太的冷脸。
几个姑娘仗着祖母宠溺,玩性大发,斗牌玩得上瘾,压上了自家月例银子。
六姑娘手气坏,输光最后一个铜板,一赌气拔了腕上的玉镯子,压上牌桌。
“哈哈哈,我们赢了,六妹妹,姐姐不客气了。”五姑娘大笑着将镯子收入囊中。
六姑娘脸色沉的能滴出水。
何文笙也脸色变幻,她人聪明,往日斗牌只有赢多赢少,可今天她和六姑娘一家。六姑娘的坏手气带累了她,她也输了很多。
六姑娘是正经的祁家小姐,爹娘疼爱,尚且输的脸黑。何文笙心都在滴血,她真的缺钱。
黄莺笑呵呵劝她们,“一点闹着玩的小钱,姑娘们别生气。”
六姑娘是个爆脾气,冲口而出,“一年的月例银子都输光了,又不是商贾家的小姐,银子随意糟蹋。”
六姑娘话一落地,屋子里静了一瞬。
六太太瞪了一眼自家缺心眼的姑娘,刚想打个圆场,冷不丁听到老太太慢悠悠的声音。
“说到商贾,寰儿要迎娶的林家丫头,是扬州盐商家的大小姐,想必是富贵逼人。”
大太太脸色难看至极。
不知是输红了眼,还是实在是意难平,何文笙突然插嘴。
“老太太有所不知,林家富则富矣,却嫌粗鄙。”
这话太过刻薄,众人的目光都凝在了何文笙身上。
一个小丫鬟跑进春萱堂,气喘吁吁,满脸的兴奋,“老太太,扬州林家铺房的人来了,好多,好多,好……”
“话都说不利索,什么多啊,人多还是东西多?”春莺打断她。
“都多,人多,东西更多,前院帮忙搬抬的小厮,都看直了眼。”小丫鬟比画着说。
春莺看向老太太。
“走,咱们去新房看看,看看林家究竟如何富则富矣。”
不同于祁家年轻一辈张口读书人如何,闭口商贾又如何。祁家小辈儿的生来就在蜜罐子里,锦衣玉食,连月例银子都是公中按月发。
可她们也不想想,祁家公中的银子是从哪来的?
祁老太太年轻时过去清贫的日子,受过没有银子的罪。读书人也是人,是人都离不开银子。
“走,咱们去新房看看,看看林家究竟如何富则富矣。”
祁老太太扫了眼何文笙,兴致勃勃地说。
何文笙忽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明代的话本上就叫整容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