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盐场,官衙发了火伏牌,盐灶可以开火了。
谭念七打着赤膊,短衫敞着,一身结实的肌肉泛着黝黑的光。
“小谭总催。”抱着一大捆芦柴的中年汉子,咧嘴向谭念七笑。
热气腾腾的灶房,冲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劈手在中年汉子脑门上打了一下,“什么小谭总催,叫谭总催。”
中年汉子憨憨点头,“对,对,谭总催。”
海盐暴利,盐场鱼龙混杂,要想在这条利益链最下面的盐场一呼百应,除了需要银子,更需要敢于逞凶斗狠、刀头舔血。
谭念七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今天来的这个亭灶,与别处不同,谭家作为灶户世代隶属于此。
在盐灶忙活的这些年岁大的汉子,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那个有些憨的汉子才会喊他小谭总催。
而老人急着要他改口,倒不是怕谭念七生气。
盐场上亭灶、团灶众多,一众总催、廒商中谭念七尤为显眼,他太年轻了。
谭念七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他立起来了,整个亭灶都跟着得了好处。他们这些老街坊邻里,叫他一声“小谭总催”,想表一表亲近,没啥心眼。可传到外人耳朵里,那些眼红他们日子过的好的人,怪声怪气跟着叫“小谭总催”,听着就不是滋味。
所以,老人不许人再喊谭念七小谭总催。
这些小事,谭念七不放在心上。
挑卤水的一排精壮汉子,挨个和谭念七打过招呼,才匆匆走进灶房。
“平伯,咱们进灶房吧,我和叔伯兄弟们说几句话。”
煮盐的大锅很大,七八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赤着上身,一人一个灶眼,忙活着添柴扇风,灼灼火舌舔着盐锅。
灶房里闷热难耐。
灶民们见多了那些发了财的总催、廒商,摇身一变,穿绸着缎,学起了盐商巨贾的派头。
谭念七也有了大出息,却该进灶房进灶房,也从不嫌弃谁,灶民们都夸他不忘本。
“叔伯兄弟们,今年是个好年成,熬足了正盐,余盐我们能卖个好价钱,大家伙铆足了劲熬,越多越好!”
众人耳朵竖的高高的,谭念七的话,他们信。
“大伙都听到了吗?”老人大声问。
“谭总催放心吧,大伙儿拼命熬,一定熬的多多的。”众人高声吼。
谭念七道了谢,“昨夜一头牛淹死在沟漕里,我抢了半头,今天晚上支大锅,大家伙饱饱吃一顿炖牛肉。”
众人轰然叫好。
“谭总催,跟着你,大伙的日子有奔头。”
“是东家出手阔绰。”谭念七笑。
谭念七的东家,自然是盐商林家。
众人又说林家确是比旁的盐商仁义。
那是大小姐仁义,这话谭念七没说出口。
又跑了几处亭灶,谭念七回家时,天已黑透。
还没敲门,院墙里响起“汪汪”的狗叫声,以及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七哥!”
谭念七脸上带着遮不住的笑,“是我。”
平珊开了门,谭念七将她抱了起来。
“快关门,别让人看见。”平珊嗔他。
谭念七用脚踢上了门。
“先吃饭,别闹。”听到他肚子咕咕叫,平珊大笑。
谭念七只得放下她,弯腰进了厨房。
饭菜都在锅里热着,暖橙的烛光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姑娘含笑望着他,谭念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无比的满足。
吃完了饭,小两口喁喁地说了许多话。
“扬州来信,要挑几个机灵的小伙计,是小姐要的,你可要认真挑。”平珊又一次叮嘱。
林家大小姐是他的贵人,谭念七对林幼荀很是感激。
“你放心的,人我挑好了。”
挑小伙计是小事,林幼荀吩咐的另一桩事才是天大的事。
谭念七听令行事,却越来越心惊,不止是感叹大小姐的大手笔,更震惊地发现,大小姐这番行事将老爷瞒得滴水不漏。
“平珊,咱们回一趟扬州吧。”
平珊欣喜点头,“小姐就要出嫁了,咱们是该回去一次。”
谭念七携平珊回到林家,林幼荀很是高兴。
平瑶拉着平珊的手,上看下看,看得一向大大咧咧的平珊害羞了,才笑出声。
“走,去见小姐。小姐一直想着你呢。”
平珊去了林幼荀的院子。
谭念七不得不留在前院,与林府的管事、账房应酬寒暄。林老爷不在府里,他悄悄松了口气。
“小姐。”平珊看到林幼荀,笑得很开心,笑着笑着眼角沁出泪。
“哭什么,是不是委屈我没亲手给你嫁妆呀。”林幼荀故意装作无奈,从背后拿出一个黑漆小匣,“好了,你家小姐给你补上。”
“小姐给平珊什么宝贝,我看看。”平瑶凑趣,抢在平珊前面接过匣子,轻轻打开,一套赤金头面宝光烁烁。
平珊用力眨掉眼中泪水,在平瑶脸颊上轻轻一拧,“小姐,平瑶急着要嫁妆呢。”
平瑶红了脸,“小姐,别听她瞎说。”
林幼荀笑盈盈看着她们闹成一团,平珊气色极好,可见嫁给谭念七,没有挑错人。
主仆三人说了许久,林幼荀打了个呵欠,借口困了,让平珊和平瑶单独说说体己话,也去见见其他人。
这毕竟是个等级分明的皇权社会。
有些话,林幼荀在,她们不好讲。
无关感情。
林幼荀没见谭念七,只让人给他传了一句话,“一切我自有主张。”
谭念七是个悍勇之人,林幼荀这一句话,他的心就放进了肚子里。
盐场那边离不得谭念七,第二天一早,平珊向林幼荀行礼辞别。
孟月生竟也出人意料地来到林幼荀的院子,送了平珊一对玉镯。
平珊受宠若惊。
送走平珊,林幼荀上下打量孟月生。
不止平珊受宠若惊,她也受惊不小,孟月生性子孤傲,虽对身边侍候的人不严苛,但也不亲热。
“这门亲事,不错。”孟月生淡淡开口,算是作了解释,“眼中的光骗不了人。”
原来是磕到了啊。
林幼荀笑眯眯给自己揽功,“我挑的人,不会错。”
孟月生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幼荀,“当得起一句‘你挑的’,怕是另有其人。”
林幼荀的笑容倏然散尽。
“大小姐,容我提醒你一句,祁四公子骨子里怕是个极傲性的……”
林幼荀打断她,“前尘往事,已烟消云散。”
虽然林幼荀并不觉得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事,祁寰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在意。
而且,孟月生误会了,她对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喜,毫无期待,绝对不是忘不了那个人。
为了宽孟月生的心,林幼荀只得说了一句,“只有你们几人知晓,他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