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灯火灿灿。
林老爷阴着脸,命人备马,贴身侍候他的小厮不敢多问,从马厩里挑了两匹骏马。
“走,去定慧庵。”
恭送老爷出门,今晚刚轮值守门的门丁刚关上一扇门,一个呵欠没打完,背后马铃声响。
“小哥,把门打开,大小姐要出门。”驾车的车夫客气点头。
大门再次打开,目送大小姐的马车离开。门丁小声嘀咕黑咕隆咚的,又是老爷骑马,又是大小姐坐马车出门,府里这事怕是没完。
门丁顿时睡意全消,老爷养在外面的那个外室姨娘怕要倒霉了。他不由咧嘴笑出了声,哼,还没进府做正经主子呢,安插进来的狗腿子就幺二喝三,猖狂的不得了。
什么玩意儿,活该倒霉。
刚敲过亮更鼓,卯时初(早上五点),街上车马行人寥寥。
天色还黑着,晨星满天。
仲春的凌晨,薄寒犹在,平瑶给林幼荀紧了紧天青宁绸披风。
定慧庵在城西,林幼荀赶到时,被拒之门外的林老爷正在团团乱转。
看到林幼荀,林老爷眉头一皱开始挑刺,“你怎么来了?”
林幼荀径直越过他,沉而缓地叩响庵寺山门。
“阿弥陀佛。”看守山门的尼僧“吱呀”开了山门。
林幼荀双手合拢也念了声佛,“师父,请通报孟居士,幼荀求见。”
“施主稍待,贫尼进去通传。”
林老爷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敲门时守门的老尼姑冷冷地给他闭门羹,林幼荀一来,二话不说就去通传。
林幼荀扫了林老爷一眼,她不用说话,林老爷解读得出她的意思,她要是不来,林老爷连门都进不去。
林老爷觉得他没被气死,是老天可怜他。
没过多久,通传的尼僧回来了。
“林施主,请。”
林幼荀只带了平瑶进庵,让林老爷继续在外面等候。
以往林幼荀来过定慧庵,但天色朦胧的清晨,却是第一次。
平瑶手提灯笼跟在引路尼僧身后,避开庵寺正路,逶迤向北,曲折旋绕,一路幽隧沉寂。
转入西北一处小院,这就是孟月生居住的禅院。
引路尼僧推开虚掩的院门,示意林幼荀和平瑶进院,她并不进去,合掌行礼后离开。
房里点着灯,却一片寂静,没有敲木鱼拨念珠的声音,更没有诵经声。
院子里植了几株松树,幽沉沉甚是苍郁,林幼荀心中生出一股酸涩,太过凄清了。
“孟姨。”
林幼荀轻轻叩了下房门,等了片刻,听不到回答,她便不再等,推门而入。
孟月生一袭僧袍,坐在窗边,盯着棋枰,自己与自己弈棋。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杀的难分难解。
孟月生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没有落子,林幼荀看到她因拈棋太久,手指都在抖动。
棋局厮杀惨烈,似乎陷入僵局。
孟月生棋艺极高。
有一年新年正旦日,孟月生高兴多喝了几杯酒,半醉之下仍将林幼荀杀得片甲不留。见林幼荀沮丧,她哄林幼荀说她不算差,是她棋艺太好,当年在闺中不止姐妹们,兄弟中亦无敌手。
前半生的事,孟月生偶尔才会泄露一鳞半爪。
这盘孟月生自己与自己对弈,却缠斗得难分难解的棋局,以林幼荀的棋艺,解不了。
但是,林幼荀不能坐视不管,放任孟月生枯对棋局、心劳神耗。
险些命丧黑心庵主手里,孟月生对佛门的虔敬之心便淡了。但,她仍是信奉佛祖的。却再不肯以吃斋念佛乞求逃避俗世烦恼,她说那是对佛祖的不敬。
心不敬,意不诚,不是真心敬佛。
除非心诚意敬,否则便不拜佛。孟月生心思烦乱之时,便自己与自己对弈。
棋局如此惨厉,孟月生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
眼睛在孟月生漠然发白的脸上滚了一转,林幼荀解下身上的荷包,荷包里装着个瓷瓶,里面码着满满的药糖。
春夏换季,天气不稳,忽冷忽热,容易上火。
林幼荀特别爱惜自己,请宝善堂的名医杜大夫,按时分季给她熬制药糖。
这两日,她感觉自己心火有点旺,专门随身带了一瓶。
“哎呀。”
林幼荀手上一松,荷包没拿稳,掉在棋枰上,她赶紧捡,不小心将棋局彻底搅乱。
孟月生带着一种了然的淡漠,静静地看着她。
“孟姨,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孟月生哼了声。
林幼荀趁机从瓷瓶里倒出一颗糖,送入孟月生口中,“孟姨,别气了,吃颗糖吧,可甜了。”
嘴里说着害怕,林幼荀扬着明媚笑脸,亲昵地蹲在孟月生身前,摇着孟月生的手臂,像她小时候那样撒娇。
孟月生再绷不住,手里拈了许久的棋子落地,半恼半无奈地点向林幼荀的额头,“这点子无赖劲,像足了你那爹。”
林幼荀不生气,只要孟月生肯说话,不再一味生闷气,像林老爷就像吧。
说来,以林老爷当年的落魄,以一个小伙计的身份,娶到东家独女——林幼荀的母亲,全靠他年轻时生的一副好相貌,以及伏低做小、温柔小意的做派。
林幼荀的母亲虽是小门户的姑娘,却是林幼荀外公、外婆中年得来的独女,当成眼珠子来疼。她母亲胎里带来的体弱多病,不能受委屈,更不能受气。
外公、外婆疼爱女儿,年轻时的林老爷长的确实好,单单瞧着就让人心情好,又肯下功夫哄人,便将女儿嫁给了他。
不管林老爷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林幼荀母亲在世的那几年,林老爷确实用心疼她,且那时候林老爷容貌未残,是个俊俏的白面小生。
外公、外婆是在女儿、女婿和小外孙女的陪伴下,安然长逝的。
先后失去外公、外婆和母亲,年幼的林幼荀机缘巧合遇到走投无路的孟月生,她问都没问一声林老爷,果断拿出身上所有银两,聘孟月生作她的塾师。
本朝制度,两京各设教坊司,京师教坊司又分东西二院。①教坊司归礼部管,设左右韶舞、左右司乐,但宫廷举办礼仪用乐也是由教坊司负责,为了便于管理,宫中专门设一个太监掌管教坊司。
这位内廷太监才是真正掌管教坊司的人。
本朝开国初,将俘虏的前朝贵胄没入教坊司,夺爵获罪的公侯勋戚、官宦大臣的女眷也被罚入教坊司。
承平日久,籍没大臣家眷进教坊司的越来越少。
孟月生的家族当年是在残酷的政斗中落败,仇敌恨之入骨,故意用这种屈辱的法子折辱。孟月生不幸沦落京师教坊司,她活了下来,而京师教坊司与内廷太监、外朝官员关系密切。
曾是宦门才女的孟月生,没入教坊司那几年的遭遇,她讳莫如深。
彼时只是小小商贾的林老爷,在孟月生眼里,既无功名地位,又无才华气度。
但林老爷弯得下腰,拉得下架子,对她小意奉承。再加上林老爷容貌虽比不上全盛之时,到底也是赏心悦目的。
位高权重、负才傲世的男人,孟月生见的多了,像林老爷这样肯日复一日哄女人的,倒是不多见。
时间一长,林老爷歪打正着,竟对了孟月生脾胃。
后来,孟月生看透了林老爷,失望透顶之下,避入佛门。
遇到那黑心庵主,惊觉佛门也不是世外清净桃源。孟月生有心机、有手腕,宦门之女的出身她终究忘不掉,这些年她衣食无忧,却活得很拧巴。
“孟姨,你在佛门求不来内心清净,随我回林家吧。”
孟月生冷笑一下,“你爹那人,皮囊之下,让人不忍直视。不,他现在连皮囊也没有了。”
林幼荀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拼命忍住。
“孟姨,他是他,林家是林家。林家能积下这偌大家财,亦有你的苦劳,将来落入外面那粗俗不堪的妇人手里,孟姨,且不说我,你心甘吗?”
被那等平庸恶毒的妇人折辱,孟月生闭上眼,她不甘心。
“孟姨,你肯回来,真是太好了。”林幼荀扑进她怀里。
孟月生下意识地轻轻拍揉她的背,忽而想到,这些年林幼荀只要撒撒娇,自己什么都要依她。
笑容悄然消失,孟月生面色一阵变幻,不能太便宜了这丫头。
孟月生抬起林幼荀的头,故作嫌弃,“大小姐,你这撒娇手段别白白费在我身上,你啊,要使在该用的人身上。”
林幼荀疑惑看她。
“你刚不是说祁家公子今日离开扬州吗,你该去送行了。”
为了说动孟月生,林幼荀将夜里为她出气的事说了一通,着重强调将林老爷气得跳脚。可她只是用用祁寰的幌子,没想真为他送行。
祁寰态度冷淡,极难讨好,眼神莫测高深,面对他林幼荀颇有压力。
“说了去,你就得去。”孟月生拿起解下的披风,给她披上,“去吧。”
林幼荀还在挣扎,“什么都没准备,再回府怕是来不及,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吧。”
这难不住孟月生。
“庵里斋堂开得早,素点心出名的精致,我让斋堂师父给你装两大食盒,正好送去做路菜。”
这年月车马舟船慢,亲友戚朋,送上席面、肴馔,是很贴心的举动。
孟月生行事利落,说到做到,很快就遣人抬了两个大食盒,亲自将林幼荀送出庵门,看着她上马车。
还在苦苦等候的林老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没人理会他。
孟月生转身回庵,林老爷一个箭步紧紧跟在后面,总算进了庵。
天光已显出鱼肚白,城门已开,马车直奔码头。
远远看到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船上竖着一面写着祁字的大旗,林幼荀叹了口气,来得真是“不巧”。
林幼荀坐的马车上挂着灯笼,写着林字。
指使仆役搬箱笼上船的祁家管事,盯着灯笼看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叩响了祁六叔的船舱。
祁六叔走出舱,皱着眉头站在甲板上。
“小姐?”
林幼荀轻轻松了口气,“平瑶,你过去。”
平瑶带着抬食盒的两个仆妇,踏上跳板,不卑不亢地向祁六叔行礼。
祁六叔还没来得及发话,祁五公子祁宏捂着肚子从舱里跑出来,“平瑶姐姐,替我向林家嫂嫂道谢。昨天贪凉,肚肠不适,正发愁在船上吃什么,林家嫂嫂就来雪中送炭了。”
祁五公子仗着年龄小,性子跳脱,上次误以为他是个轻薄小公子。这当口他突然插话,不用面对祁家六爷的黑脸,平瑶对他好感大增。
“五公子伤了肠胃吗?可请了大夫抓了药?”
祁宏呲牙咧嘴,“药太苦了。”
“五公子稍等。”
平瑶走回马车,将祁五公子的情况报给林幼荀。
比之祁寰的深沉,林幼荀也更喜欢单纯耿直的祁五公子,把荷包递给平瑶,她嘱咐:“良药苦口利于病,但先得能喝下,这瓶药糖送给祁五公子吧。”
平瑶接了荷包,再走上祁家大船,祁六叔已不在甲板上,一道颀长英挺的身影渐渐迫近。
正是自家小姐将要嫁的夫婿——祁四公子祁寰。
“祁公子。”平瑶慌忙行礼,“得知五公子受凉,这是一瓶药糖,希望可以略缓五公子喝药之苦。”
祁寰接过,看了看,不顾五公子眼巴巴瞧着,握在手里,大步向马车而去。
平瑶慌张望向马车。
林幼荀遥遥瞧着祁寰直直走来,不知他来说什么,她也是要面子,连忙让车夫去远处等着。
天色将明未明,码头上车马稀稀落落,这一大块地方,只有她这一辆马车。
赶在祁寰到来之前,林幼荀下了马车,屈膝行礼,微微一笑:“公子。”
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林幼荀没有盛装华服,几乎粉黛不施,扬着一张洗白如玉的脸对着祁寰笑。
乌发雪肤,越发显得双唇红润欲滴。
码头风大,卷起林幼荀披着的天青色宁绸披风扑到祁寰身上。
祁寰恰也穿了身天青暗花绸道袍,隽秀清贵。
他仿若未觉,一派从容,林幼荀不由有些发窘,小碎步向马车里侧退,她退几步,祁寰自然地迈一步,不知不觉中,两人并肩立在马车里侧。
车厢很高大,遮挡住他们的身影,也遮住大船望过来的视线。
马车里侧码头对着的河面,近处没有舟船,清风徐来,烟水苍茫,一对白鹭在水面上飞舞嬉戏,恩恩爱爱的。
林幼荀眼皮跳了跳,显得他们之间的沉默好生局促。
“公子,昨日全福太太送的衣裳收到了吗?”
祁寰淡淡嗯。
“那套里衣的料子千挑万选挑出的,最是熨帖,”林幼荀笑盈盈说了一通料子,最后才含糊一句,“我亲手做的。”
祁寰抬眸,“看得出来。”
这男人真是难讨好,林幼荀深感挫败。
一只体型硕大的水鸟猛然俯冲进水里,宽大的翅膀拍打水面,溅起一道水雾。
一滴水珠溅到眼皮上,林幼荀吓了一跳,“啊”了声闭上眼。
一道身影迅速挡在她身前,祁寰弯腰,气息近在咫尺,“我看看。”
林幼荀突然扭头,双唇猝不及防擦上他的唇,很轻的碰触,她却全身都麻了一下。
她浑身僵硬。
祁寰已站直了身子,无波无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是她的错觉。
“四哥,船要开了。”
祁寰看了她一会儿,“下个月,我来迎你入府。”
林幼荀顾不得细品他的话,他人一走,她迫不及待将自己藏进马车。
“小姐,外面有点凉……”
平瑶回来,担心自家小姐会不会冻着,却见林幼荀一手捂脸,一手拼命扇风。
“小姐,你热吗?”
林幼荀不想回答,面对一个对她心如止水的男人,不过是个意外触碰,她却表现得那么慌乱。
太丢人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什么事情都不能少了实践。
不过,祁寰,他好似太过波澜不惊了。
船上。
祁寰坐在椅子上,闭目静心养神。
祁五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哥关上舱门,药糖,林家嫂嫂送他的药糖还在四哥手里。
“四哥,你开开门,让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