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林幼荀哼地一声站起身,斜插在浓黑发髻间的赤金瓒凤钗,其上镶嵌的珍珠流苏一片晃动,逼视着东家娘子,“都听清楚了吧?”
这间雅间是林家小姐定下的,自个进来请她让一半,本就理屈,楼下那妇人还出言不逊,惹她发怒。
东家娘子越想越后悔,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口中应着“是,是”,讪讪而出。
东家娘子一走,雅间里安静极了,小火炉上的茶壶噗嗤噗嗤,响得让人坐立难安。
“都垂着头干什么?地上有银子捡呀。”林幼荀对着满屋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人扑哧一笑。
大小姐言语嬉笑,众人也都松了口气,跟着凑趣,雅间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
“茶泡浓一点,”林幼荀拈一块酥蜜饼,语气欢快地嘱咐茶娘,“吃着顺口。”
“哎!”茶娘点着头重重应了一声,暗中啧啧赞叹,这位林家姑娘真是好心性,一句话解了满室尴尬。
真真是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雅间里欢声笑语,仿佛刚刚那场不愉快不曾发生过一样。
一口点心,一口香茶,林幼荀美滋滋地叹气,她是个有仇必报、拒绝内耗的性子。
苦别人绝不苦自己。
“嫂嫂,”何文笙绞着双手,她觉得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嘲笑她,面颊痛苦地颤抖,“我们不和商贾女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何家嫂嫂气得两眼发昏,“反了,反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她竟然敢!”
东家娘子听得心惊肉跳,什么身份,这两位该不会是官宦家的女眷吧。
“你好性儿,我不行,应天府何家丢不起这个脸。”
“嫂嫂!”
何文笙被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只得看着自家嫂嫂怒气汹汹地上了楼梯。
“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去拦住二太太。”
何家的老妈妈以及祁家的小厮,这才醒过神,拥上楼梯。
“掌柜娘子,”何文笙几乎将下唇咬出血,却依然轻言细语,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今日之事,由言语而起,我们两家分说明白便罢了,与店家无关,莫要惊慌。”
这番安慰的话里,透着隐晦的威胁,东家娘子冷汗流得更多了。
何文笙对贴身丫鬟耳语几句,丫鬟转身出了茶室,她踩着吱呀吱呀作响的竹制楼梯,慢慢上了二楼。
林幼荀刚将那一出不愉快抛掷脑后,突然一伙人闯进来,领头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身后的老妈子喊她二太太。
立眉瞪眼、气势汹汹,这些人来者不善。
“好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孩儿,”何家嫂子眼皮一抬一扫,见坐在主位上是个装扮华贵的少女,冷笑着先发制人,“大庭广众,口出恶言,你是谁家的,府上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
这妇人真是恶毒,未出阁的女孩儿最要紧的是名声,她张口“谁家”,闭口“教养”,句句意有所指。
若是旁的女孩儿,脸皮薄嫩,此时已被她拿捏住了。
可惜,她遇到了林幼荀。
未嫁少女之所以看重名声,是怕被有心人利用,毁了良缘。换句话说,她们有顾忌,不得不受人拿捏、忍气受屈。
林幼荀却不慌不乱,杯中清茶水汽袅袅,她轻轻嗅了嗅茶香,不紧不慢地将妇人的话回敬给她,“你又是谁家的,青天白日擅闯旁人房间,你书香门第的教养便是如此?”
何家嫂子做了十多年媳妇,深知未出阁女孩儿与妇人的区别。女孩儿保不齐就嫁了贵婿,妇人命运已定,在夫家滚得皮糙肉厚。
一个是矜贵的玉瓶,一个是暗淡的瓷碗,玉瓶怎敢和瓷碗碰?
这些天,她靠着这一招手段,明里暗里不知整治过多少亲族里看不过眼的女孩儿。
想不到,今天,碰到了铁板。
眼前这骄奢的商贾之女,对她的威胁毫不在意,还将她的威胁反击了回来。
何家嫂子恨恨地想,商贾之女,大抵嫁给商贾之子,这些卑贱没规矩的商贾,不在乎名声,与读书人家里的女孩儿不一样。
无往不利的一招落了空,何家嫂子汹汹气势一瘪,便落了下风。
何文笙恰在此时,款步进来。
自家嫂嫂气得脸色铁青,而看清那气定神闲把玩茶杯的少女,何文笙心中一惊。
藕色绫袄,下衬八幅月华裙,单看袄裙很是素净。外面披一袭半袖红绡褙子,薄得禅翼儿似得,却用银丝金线绣出一朵朵缠枝牡丹,与满头珠玉相映生辉。
而她本人,亦像极了一朵娇艳华贵的牡丹。
车帘一卷,匆匆一瞥,何文笙一眼认出,这就是那紫檀香车中的女子。
何文笙瞥一眼自己精心挑选的白罗长裙,同样是月华裙,用的料子不同,总是不一样。她心中不知怎的涌上一股酸涩。
“妹妹,你来了。”何家嫂子抓住何文笙的手,像等来了救星,“此女强词夺理,我说不过她。”
何文笙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安抚。
“姑娘,”何文笙在外面听了大概,极有礼地向林幼荀福了一福,“我们来自应天府何家,耕读为业,书香相继,列名两榜。初来扬州,与姑娘言语起了误会,向姑娘赔罪了。”
林幼荀不由坐直了。
对方看似主动赔罪,却将自家乡宦的身份报出,不动声色地以势压人。
“姑娘家中应是行商人家,还不知姑娘贵姓,家中业何,商号名何,开在哪些城镇?”
这就是明示威胁了。
林幼荀淡淡瞥她一眼,“应天府何家?没听说过。”
“小蹄子你好生轻狂。”何家嫂子大怒。
何文笙拦住她。
“文笙,你好性儿主动赔礼,人家不领情……”
眼皮没来由地一跳,林幼荀蹙眉,何文笙这个名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嫂嫂,冷静。”何文笙制住何家嫂子,对着自家下人一挥手,“你们都出去。”
林幼荀眯了眯眼,也将茶娘和自家老妈子、小丫鬟遣了出去,只留下平瑶。
“行商人家,多与人为善,”何文笙盯着林幼荀笑了笑,“而姑娘你行事如此张狂,不怕为家族惹来祸事吗?”
“平瑶,咱们三节两寿送贺仪的诸位大人,可有姓何的?”林幼荀问。
“回小姐,没有姓何的大人。”平瑶脆生生回答。
林幼荀很是遗憾,“我家商号,虽在扬州数不上数,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请问这位何姑娘,府上长辈现任何职?”
何文笙的脸也沉了下来。
“没听过何家,上元祁家呢,听过吗?”
上元祁家,竟拿祁家来威胁她,林幼荀脑中轰的一声,何文笙!
她想起来了,梦中逼死原主,笑纳原主丰厚嫁妆的那位“原女主”就叫何文笙。
林幼荀心中怒火凶焰,却勾唇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何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装神弄鬼。”何文笙冷笑。
林幼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对平瑶一点头,平瑶心领神会,将何家嫂子半拖半拽带出房间。
雅间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你要干什么?”何文笙强装镇定。
林幼荀打开锦袋,里面赫然是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祁字。
自在码头上打着祁寰的名头救出谭念七,林幼荀深深体会到上元祁家的威名,便将祁寰的玉佩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何姑娘,认出了吧。”对着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的何文笙,林幼荀幽幽叹气,“拿祁家来威胁我,你可笑不可笑?”
“盐商林家,林幼荀。”
林幼荀点头。
“四表哥的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
林幼荀嫩白的指尖摩挲玉佩,含羞带怯地笑,“当然是……他送给我的呀。”
……
天宁寺最深处的禅院,祁五公子气喘吁吁跑进来,“四哥,何表姐……”
祁寰皱眉,何文笙的婢女已被他打发走,与人起口角争执,这种琐屑小事,竟也闹到他面前,简直荒谬。
“五弟,你越发不稳重了。”
“四哥,与何表姐起争执的是……”祁五公子喘了一大口气,“是林家嫂嫂。”
“四哥,四哥,你等等我。”不稳重的祁五公子跺脚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