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富贾云集,扬州风气与它处不同。
烟花三月,男男女女倾城而出,冶容靓服,纵游春光。
“扬州风气不好,太轻浮。”
两顶青布小轿,出得扬州城,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沿着护城河北行。
说话的是坐在前面轿子里妇人,年约三十出头,穿戴的很是素净,她板着脸从轿窗中探头,对扬州士女的浮华颇为不喜。
而当香车宝马从小轿旁呼啸而过,里面满头珠翠生辉,她的眼却又情不自禁跟着一亮。
后面遥遥响起铃声,轿夫向后一看,将轿停在了道旁,为将要奔来的马车让开道。
妇人脸色一沉。
“扬州多贾,风气自与吾文宪之乡不同。”后边小轿里响起一道少女清润嗓音,她的穿戴也很素雅,却透着一股出尘的书卷气。
“嫂嫂生在耕读之家,嫁入书香之第,正所谓出入清华地,翻飞翰墨林,难怪见不得俗物。”
少女柔柔一席话,既夸了自家嫂嫂,又将扬州艳装华服的佳丽贬作俗物,更不动声色地抬高自个书香门第的出身。
何家嫂子心怀大畅,钻出轿子,走到后面轿子前,击掌赞叹:“太对了,那些可不是俗物吗,文笙妹妹这话说到我心坎了。”
姑嫂两人相视而笑。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越响越近,何文笙透过轿窗望去。
通体雪白的骏马,脖子上悬挂银铃,驾着一辆非常讲究气派的紫檀香车稳稳驶来。
车帷是纱做的,不知用的什么纱,像笼了一层碧烟。左、右、后的三面纱帷,拦腰罩了一圈软绸,绸上垂着流苏,既别致,又能遮挡外人视线。
风过,纱帘卷起一角,惊鸿一瞥,何文笙忽然作声不得。
“不知是哪家豪商养出的女儿,如此奢靡,如此张扬。”何家嫂子目送马车远去,回过神,痛心疾首。
何文笙蹙眉,许久后才说,“不过是商贾之女罢了。”
“嫂嫂,请上轿吧。小五弟性子急,莫让他在天宁寺等久了。”
“你担心的是另一位吧。”何家嫂子取笑一句。
马车上,林幼荀打了个喷嚏,平瑶连忙给她披上披风。
“没事。”林幼荀揉揉鼻子,透过纱帷看外面如画美景,左边,护城河水波清澈,堤上遍植桃、柳。右边香烛店、茶室的招幌迎风飘扬。
“快到天宁寺了吧?”
“大约再有一刻钟就到了。”平瑶说。
“这些日子窝在家里,终日烦闷,把这大好春光都辜负了。”林幼荀感叹。
“小姐不能见了外面的野花,忘了园子里的花啊。”平瑶怕她感伤,笑着打趣。
林幼荀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在平瑶腮上轻轻一捏,“野花、家花,你家小姐都爱。”
天宁寺雄踞扬州北门外,香火旺盛,游客如云。
马车停在寺外,林幼荀只带了平瑶,拾阶而上。到了山门,一对小兄妹拦在她身前,“小姐,请一炷香吧。”
林幼荀左右一望,旁人手里都提着香篮,只有她们两手空空。
她今日来寺里非为拜佛求愿,而是另有所图,故而连香烛都忘了准备。
要不要请呢?林幼荀颇踌躇,平瑶不敢擅作主张。
有旁的客人呼唤,小哥儿殷勤过去招呼,客人出手大方,将他篓子里的香烛全请了,小哥儿很是激动,吉祥话儿一套一套,最后一句“公子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尤其洪亮激亢。
眼见哥哥带的香烛全卖完了,妹妹急了,小女孩儿眼珠溜溜一转,也对林幼荀说起了吉祥话,说的内容却与她哥哥不同。
林幼荀见她可爱,故意逗她,佯装不开心:“大富大贵多好啊,你怎么不祝我呢?”
小姑娘“啊”了声,歪着小脑袋满脸困惑。爹爹娘亲教的明明是少年问前程,小姐求姻缘,她刚刚祝这位姐姐“觅得佳婿”没说错呀。
“好了,好了,香烛我全请了。”林幼荀不再逗她,笑着轻轻揉一揉她的额头。
小姑娘握着一块雪白银锭,突然问:“姐姐是求前程吗?”
林幼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幽幽叹出一口气,“姐姐啊,求姻缘。”
小姑娘彻底迷糊了,望着漂亮的像观音的姐姐转入山门殿,傻傻地眨了眨眼。
大雄宝殿,林幼荀跪在拜垫上,双手握着签筒,闭目摇了又摇,模样瞧着甚是虔诚。
一支签头刻成葫芦样的竹签,跃出签筒。
负责捧签,递给供桌后身披袈裟的大和尚解签的小沙弥站在一旁,念了声阿弥陀佛。
林幼荀却不将竹签给他。
“小师傅,烦请印光大法师解签。”
供桌后的大和尚摇头,小沙弥双手合十,“女施主见谅,大师闭关静修。”
林幼荀眉心微蹙。
平瑶走向供桌,屈膝一福,提起笔在功德簿上写了一百两。
“听闻禅寺要为乡民修桥,我家小姐特献上一点功德。”
大和尚拈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平瑶又写了一笔两百两。
“我家小姐再献一点功德。”
大和尚缓声念佛。
平瑶又写了一笔三百两。
大和尚拈佛珠的动作慢了下来。
四百两。
大和尚低垂的双眼睁开了。
五百两。
“阿弥陀佛,女施主为求何事?”
“姻缘。”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
成了。
“小姐,整整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换大师解一支签?”签功德簿的时候,平瑶只想着为小姐争这口气,现在事情办成了,她开始感到肉疼。
林幼荀神清气爽,她故意求这支签,非要印光大法师解签,算她的姻缘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印光大师怎么解。若是解出她的姻缘不在应天府,不知大师是否羞愧。
至于一掷千金。
“平瑶,你签的谁的名字?”
“小姐嘱咐,不能让寺里猜出小姐身份,我签的是老爷新取的雅号,只有咱们府里知道,外人还都不知。”
林幼荀拈起一朵落花,哼了一声,“林老爷的银子你心疼什么!”
平瑶恍然大悟,以前老爷的银子就是小姐的银子,花老爷的银子就是花小姐的银子。以后,老爷的银子不再是小姐的银子,花了就花了,干嘛心疼!
“小姐说的是。”
出了山门,天已过午,到了午饭的时辰。
“小姐,前面就是复胜园茶室,上下二层,禅茶、山泉俱佳。这时节,踏春上香的女眷多,复胜园茶室特意将二层设为专待女客的雅间,生意十分红火,须得提前一日定下。”
林幼荀挑眉,“咱们过去岂不是没了雅间?”
一向稳重的平瑶难得露出得意之色,“小姐,老爷有的是银子,有了银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不愧是她的丫鬟,林幼荀欣慰点头。
林幼荀主仆二人入得茶室二楼雅间,留在寺外的老妈妈、小丫头们已候在雅间。
“大小姐。”
众人行过礼,将从家里带来的两抬十五格攒盒打开,端出碟子,一一摆在茶桌上。
茶娘提进一瓮新汲的山泉。
林幼荀临窗而坐,这间雅间是茶室最大、视野最好的,窗外护城河尽收眼底,景色如画,微风习习,花香扑鼻。
她心情极好,单手托腮,看茶娘煎水沏茶。
紫砂茶壶坐在红泥小火炉上,山泉咕嘟咕嘟冒泡。
东家娘子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闯进来,打破了满室宁谧。
“小姐,”东家娘子一脸讨好的笑,“楼下来了位书香门第的小姐,饥肠辘辘,颇为可怜。求小姐行个方便,让一半雅间与她可好?”
林幼荀虽不喜被人打扰,但出门在外,遇到旁人受困,她也会帮的。
刚要答应,楼下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女人嗓音。
“什么?要与商贾之女同处一室,我们何家可是书香世家。”
“掌柜的,你听好,今儿我的房间,什么猫儿、狗儿都不许进来。”林幼荀面容倏然一冷,“休说什么书香小姐。”
她的声音顺着风声清清楚楚传到楼下。
何文笙脸色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