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祁家的名头一出,众人就见那跋扈嚣张的武将态度大变。
而当不远处那艘大船竖起一面旗帜,上写一个斗大的周字,下面数行小字,放出一艘小舟,向着武将坐船而来。那武将唬得脸孔煞白。
林幼荀默念:“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湖广。”
得益于孟月生的教导,以及这些年的阅历,林幼荀心下一惊。
以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简称湖广巡抚。
正三品的高官。
主宰一方百姓的方面大员。
本朝制度,文官官职普遍权重秩底,武官官职倒是高,除了一品、二品的都督,还有超品的公、侯。
但文官权势重,连边镇的总兵、参将等大帅,都要受文官出任的巡抚、总督节制。久而久之,形成了文贵武贱的局面。
这位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将,面对正七品的文官,被劈头盖脸的臭骂,不敢还嘴。只能对着百姓大耍威风。
眼见要被请上正三品大员的官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猪油蒙了他的糊涂心,好好的银子不收,非要惹事。
惹事还不长眼睛,本以为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硬石头。
竟还惹了祁家的亲眷。
上元祁家世代簪缨,一朝两京都有姓祁的大员,佛祖保佑,这位大员不是祁家的戚友。
林幼荀的目光投向那艘官船,她万万想不到祁寰此时正在船上。
周元朗是周巡抚的儿子,与祁寰是同窗好友,两人更是同年中举。当然,祁寰是轰动应天府的少年解元,他只是个普通举子。
周元朗已经很知足了。
他在读书上天分平平,若不是死缠烂打的缠着祁寰,祁寰烦不过将四书掰开揉碎了灌进他脑子里。乡试最重要的头场是考四书经义,也就是俗称的八股文。靠着祁寰给他打下的底子,他得以险险中举。
周巡抚并不在船上。几天前,周巡抚已轻装简行便服赶到镇江换船,西进湖广,留下儿子周元朗守着官船,打打马虎眼。
祁寰收到周元朗的信,坐了一艘小舟来见周元朗。
林幼荀派去的小厮,瞧见祁寰离开扬州城,哪里会想到他上了巡抚的官船。
收到的消息出了纰漏,林幼荀想不到祁寰没有离开。
“小姐,谭哥被放了。”
那武将提心吊胆地上船,顶着一脑门汗水回到坐船,恭恭敬敬地将谭念七礼送回去。
祁寰的名头如此好用!
林幼荀眉毛一挑。
“事情解决了便好,我们回吧。”
林幼荀坐进软轿之前,礼节性地对着那艘官船福了福。
原本空荡荡的船头,她一行礼,突然从船舱冲出个锦衣公子,遥遥对着岸上拱手作揖。
“小姐,像是对你……你还礼。”平瑶罕见的结巴。
那公子礼节颇为郑重,全无轻浮之态,林幼荀愕然地想,该不会那么巧,撞上祁家的亲朋戚友了吧。
这要是传进祁寰耳里……
幸好他不在扬州。
“彦和兄,”官船上,周元朗满眼好奇地看着神色恢复冷淡的祁寰,一副想打趣又不敢的模样,最后干巴巴说了句,“人走了。”
得知祁寰将要娶一个盐商之女,周元朗为好友叹息,这真真是一桩孽缘。可今日一见,好友眉宇间并无怨艾之色,风采甚至更盛往昔。
但好友那人,性子越发深沉了,瞧不出他对那位林家小姐倾慕与否。
有一点可以肯定,祁寰会给那位林家小姐正妻的尊重。
故而,周元朗才分外客气。
歇了几天,林幼荀不甚情愿地端出针线笸箩,坐在海棠花下,磕磕绊绊地穿针引线。
来送喜信的全福太太罗太太,人未到笑声先到,“哎哟,咱家大小姐真真的贤淑。大小姐,且先歇歇,大喜啊。”
“大喜,合婚庚帖合的上等姻缘。小姐,你和祁家姑爷是天作之合,大喜!”
“怎么会?”林幼荀极为诧异,她和祁寰怎么可能合出上等姻缘,她记得梦中明明批的中等婚。
甚至能批成中等婚,卜卦合婚的那大和尚已然欺瞒佛祖,梦中原主和祁寰的八字实际批的是下等婚。
梦中原主嫁入祁家,不得婆婆欢心,她怕极了婆婆。
那位书香门第出身的表姑娘,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婆婆心里是疼她的,当年她和祁寰的合婚庚帖实际上批的是下等婚,是婆婆求着大师改成了中等婚。
“嫂嫂,你说,姑姑是不是很疼你?”表姑娘扬着天真美丽的面孔问。
表姑娘一句话,彻底灰了梦中那战战兢兢的女子的心。
林幼荀梦中醒来,她的八字庚帖已送进了祁家。
后来,没人说起合婚庚帖的批文,祁家和林家默契地进行下一步。
想必合婚批文和梦中一致。
至于下等婚改成中等婚,也绝不是那位婆婆心善。而是若将合出下等婚的消息公之于众,两家仍要结亲,别说祁家,林家的脸面也受不住。
不得不改成了中等婚。
表姑娘“好心”道出真相,要了原主半条命。
如今的林幼荀不在乎,可怎么突然合出了上等姻缘,还天作之合,她和祁寰,哪门子的天作之合!
全福太太罗太太的笑声仍在立体环绕,“天宁寺的高僧,印光大法师亲自合的婚。也是巧了,合出批文,大师忽有所悟,进了禅室闭关打坐,把批文给了徒弟,那粗心的徒弟弄丢了批文,不敢说,胡扯了个中等婚。今儿印光大师出关,亲口说是小姐和祁家姑爷是天作之合的上等姻缘。”
“真真的大喜。”
“得知消息,祁家遣他家的全福太太说,八字庚帖合的是上等婚,成亲吉日也要重新择定。祁家新定的吉日,比原先提前一个月……”
提前了一个月,一个月,林幼荀再也听不进罗太太的声音,仰面靠着椅背,咬着唇心里无声尖叫。
“大和尚多什么事!”
远在应天府的祁家府邸里,有人摔了茶杯,狠狠怒骂。
“老和尚满嘴胡沁,不可能合出上等婚!”
“太太,先消消气,消消气,仔细身子骨。”
祁府大太太暴怒不已,额头、嘴角的皱纹深刻锋利,极为狰狞。
“我一辈子没有生养孩子,天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好不容易过继了祁寰,这孩子聪明懂事,十六岁就中了解元,给我大大争了脸。我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就被他们逼着娶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女。这是打我们长房的脸,打我的脸。你说,我还有脸见人吗?”
“是,太太委屈,四公子委屈。”大太太的心腹王妈妈边给她抚背边说。
王妈妈的话提醒了大太太,“祁寰也受了大委屈。”
“你确定庚帖没弄错,天杀的老和尚怎么可能合出上等婚?”
“我亲自经手的,特意改成相克的八字,任哪个卜婚,都不可能是天作之合。”王妈妈急急地说。
“你去扬州一趟,看看究竟是谁在捣鬼!”
“是。”王妈妈应道。
“等等,老太爷使人盯着长房呢,你怕是一出府就让他拦下了。”大太太焦躁不已。
王妈妈出主意,“太太,咱们长房的人动不了,西跨院里的表姑娘是客人,老太爷不会注意到她。”
大太太心思一动,“你说文笙?我这个娘家侄女倒是个聪明能干的。让她给家里写信,想法子让她家里人陪着她去扬州。”
何文笙果然能干,第二天就把事情办好了,向大太太辞行。
大太太很是满意,细细交代一番,在她临走时,又嘱咐一句:
“见了祁寰,好生安慰他。听到这个消息,他指不定心里多憋屈。”
大太太以己度人,觉得祁寰和她一样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