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这场风寒终于好了大半,林幼荀前前后后躺了十多天,腰酸背疼。

这天,东风和暖,春阳融融,自家园子里繁花开得绚烂。

林幼荀在园子里逛得很是起兴,平瑶怕她躺得太久,一下子走路太多,腿脚受不了,在一张歇脚椅上铺了毡毯,让林幼荀坐了。

舒服地半倚着椅背,面前是一汪鱼池,身旁两株盛放的白玉兰,林幼荀抓一把管园子的花儿匠奉上的鱼饵,洒下鱼池,一群锦鲤浮出水面吞得欢快。

一阵微风,一朵玉兰掉在怀里,林幼荀心生促狭,掰开花瓣裹着饵料抛入鱼池。

一尾赤色金鲤奋勇争先,叨起玉兰花瓣,吞又吞不下,吐又舍不得,急得绚丽的尾巴扇子似浮浮荡荡。

赤鲤如火、兰瓣如玉,很是漂亮。

“鱼吞食玉兰花瓣没事吧?”林幼荀觉得应该没事,还是向打理园子的花儿匠询问。

负责鱼池的中年妇人笑着让她宽心,“小姐放心,玉兰花没毒,不仅对鱼无害,人也能吃呢。花瓣择洗干净,拖上面糊麻油煎炸,哎哟哟,又酥又脆。要是想吃甜口,白粥熬出米油,放入花瓣,用几块山楂,几勺蜂蜜一调,酸酸甜甜还有扑鼻花香呢。”

她嗓音脆亮,说起来极富感染力,林幼荀不由勾起馋涎。

对上自家小姐的眼神,平瑶抿嘴一笑,知道她要做什么。

“高嫂子,劳烦你今儿下厨房,给小姐做一桌玉兰美食宴。”

高嫂子来林家才一两年,第一次和大小姐说上话,听到让她下厨,愣住了。

她先前也进过几家乡宦豪商家,锦衣玉食的夫人小姐们心情好时,爱听她说这些乡野话儿。可那些夫人小姐们至多让她说食方,让厨房按食方做出来。

从没有哪家夫人小姐让她下厨。

大户人家规矩重重,且不说她的身份不合适,就算有这个想法,哪个性子一起,就敢随意安排人进厨房的。

“哎呦,这可不敢,我把食方说出来,小姐安排人做吧。”

“高嫂子,”知道了称呼,林幼荀安抚她,“同样的方子,同样的食材,不同的人做出的味道不一样。我就想吃你做的。”

平瑶笑着扯她衣角,“高嫂子,咱们大小姐手面宽,赏钱从不吝啬,你再推辞,大把银子长着翅膀就飞了。”

傻子才和银子过不去。

高嫂子拼了,今儿个使出浑身解数也得让大小姐满意。

同时不住地咋舌感叹,她们这位大小姐,瞧着天仙似的,柔柔弱弱的,原来是位掌家理事、说一不二的主。

平瑶亲自将高嫂子送到厨房,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装扮截然不同、冲击极大的人。

一个圆脸团着笑,蓝袄红裙,鲜亮又富态,是为这桩婚事林家请的全福太太。

一个一身僧衣,毗卢帽下却又笼着一头青丝,已有了些年纪,面孔清冷,却让人忍不住猜测她年轻时何等美貌。

她的身份属实复杂,曾经是大小姐林幼荀的塾师,后成为鳏夫林老爷的红颜知己。将林老爷拢在掌中时,斗不过林幼荀,无法光明正大嫁入林家。

后面和林老爷闹翻,一怒之下进了一家尼寺做居士,不成想羊入虎口,落在个心黑手狠的庵主手上,冰雪肚肠、千种风情全都施展不出,险些死在绝路。

许诺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不闻不问,反倒是冤家对头林幼荀救了她的命。

“罗太太。”

“孟姨。”

林幼荀眉毛一扬,她们怎么一起来了?

“大小姐,”全福太太——罗太太握住林幼荀的手,喜气洋洋,“一早我就说咱们大小姐是有福气的,必嫁贵婿,我可说准了吧。”

林幼荀低头,扯了扯唇。

“哟,大小姐害羞了。”罗太太善意取笑,“祁家的全福太太送来咱们新姑爷的衣衫鞋袜的尺寸,我来送给大小姐。”

时俗,新嫁娘要为新婿做一身新衣履,既能展示新妇的女红,又将一腔绵绵女儿心思丝丝缕缕缝进衣履,奉给未来夫婿。

在罗太太等外人眼里,林幼荀能有这桩婚事,是行了大运。

却不知林幼荀压根没有亲自动手的想法。

平瑶接过罗太太手里的红匣,塞了个荷包,谢她辛苦。

罗太太喜滋滋地走了。

“让孟姨见笑了。”

孟姨,名叫孟月生,当然这不是她的真名,甚至姓氏都不是真的。她前半生复杂坎坷,生在官宦名门,家族一夕倾覆,没入教坊司。

她在教坊司活了下来。

朝中又一番血腥争斗,她的家族平反昭雪,活着的男丁加官的加官、恢复功名的恢复功名,重享富贵。

自尽的女眷有的追赠诰命,有的请赐节烈牌坊,死后备极哀荣。

而活着的孟月生,却成了家族的耻辱。

心心念念的家族重新荣耀,孟月生却成了连姓氏都被剥夺的“孤魂野鬼”。

她还是想活着。

机缘巧合,遇到小小年纪就能慧眼识珠的林幼荀,栖身林家,做丧母不久的林大小姐的塾师。

孟月生与林幼荀这对师生之间的感情,一言难尽,但她们却是能穿透重重假面,看清彼此性情的人。

“大小姐以为我是来看笑话的?”

难道不是吗,林幼荀躺平任嘲,“该知道的想必孟姨都知道了,十八年的父女亲情,在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面前不堪一击,只因他是个男孩。呵。”

孟月生假笑两声,“笑过了。”

“不是为嘲笑我,孟姨所为何事?”

孟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有两个问题想先问大小姐,希望大小姐如实回答。”

林幼荀让她问。

“大小姐在财物之上十分大方,甚至在我绝路之时救我性命,这些年对我暗中照应。可见,大小姐不恨我,为何当初拦着不许我嫁进林家?”

她问的直白,林幼荀答得坦诚,“礼法之下,父亲的宠妾和继母能一样吗?当年我还是个孩子。”

“小小年纪,大小姐就知不能受制于人,很好。”孟月生竟然赞叹。

“后来我陷入危难,大小姐为何救我?”孟月生盯着她问。

林幼荀和她对视,“你这个人,我挺喜欢。”

孟月生心跳漏了一拍,叹息,“大小姐颇善蛊惑之道。”

“我的回答,孟姨可满意?”

孟月生很满意,“今日我是来帮大小姐的。”

林幼荀等着她说,她却卖关子,指着全福太太送来的匣子问:“大小姐要亲自动手吗?”

当然不会。

“我针线平平,再说那人对我怕是厌恶至极,我送的衣履,他绝不会穿。”

孟月生摇头。

“当然,礼数上我也不会授人以柄。这套衣履,我会用最好的料子,请扬州城里最出色的绣娘裁制,送到祁家,他扔了也好,赏人也罢,随他处置。花钱买的东西我也不在乎。”

孟月生依然摇头。

“大小姐冰雪聪明,这偌大家业,大小姐功劳不小。可大小姐,盐商再富,钱再多,也比不上有功名。大小姐,你不懂何为科甲联翩,何为官宦名门。”

林幼荀沉默。

孟月生话题忽而又一转,“小时候住在西门里巷,与一家绸商为邻。那时他家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清秀娴雅,容易害羞,不像是商贾的女儿。她不嫌你小,爱找你画花样子,你也颇喜欢她。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你去她家探问,她家里人见你执着,只得告诉你送回原籍老家养病。这事,大小姐还有印象吗?”

“有。”林幼荀点头,“她没回老家?”

“没有。那名绸商过钞关时漏报货物,被扣押在钞关狱中,绸商姓名在生死两可之间。为了活命,绸商愿向钞关主事献上五千两银子。钞关主事是两榜进士,大怒,骂曰读书人岂能被黄白之物侮辱。”

“绸商以为再无生路,举家恸哭,有个生员点拨了他家一句,绸商得以活命。大小姐知道是什么吗?”

孟姨这关子是卖上瘾了,林幼荀只能配合,“是什么?”

“送女儿与那钞关主事为妾,陪送女儿五千两奁资。既不伤两榜进士的颜面,绸商又得以活命。”孟月生说完,呷了一口茶。

林幼荀脸色铁青。

把绸商换成盐商,五千两奁资换成两万两陪嫁,简直就是她的写照。

还有一点不同,绸商那可怜的女儿是为妾,她是嫁与祁寰为妻。

一场赤裸裸的交易,为了保住读书人冠冕堂皇的颜面,邻家那可怜的姐姐和她只是添头。

“大小姐,这就是读书人,这就是官宦名门。”

孟月生曾是宦门小姐,她的话有可信度。

“可这和我亲自动手裁制衣履有什么关系?”林幼荀平静下来。

“大小姐,祁家是个大家族,你没有可以倚靠的长辈,你只能依靠夫婿。”孟月生怜悯叹息,“他可以厌恶你,你却不能和他怄气。祁四公子性情高傲,这样的男人,不能硬碰硬,只能以柔克刚。”

“这桩婚事……他或许一生都不喜你,但是,你可以用你的柔情让他生出几许怜惜。他的几分怜惜,就能让你的日子好过许多。”

换成林幼荀前一世的话,就是让她做上赶着去舔。

林幼荀砸了手里的茶杯。

“孟姨这些话,是为我好。”

林幼荀知道孟月生这些话出自肺腑,是她半生坎坷悟出来的,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不过,孟姨的思路是对的,给的法子却不行,太保守。

不就是舔吗,摆烂的她,完全可以做一个不动心的无情的机器。

“拈针弄线太累了,我有个法子,需要孟姨帮我。”林幼荀伏在孟月生耳边细细说了一遍。

孟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幼荀,看她面无表情地说出旖旎缠绵的柔思。

“大小姐好心性。”

……

四日以后,林家的全福太太领着两个抬东西的小厮来到祁家叔侄三人在扬州的寓所,抬盒里是个精致的螺钿嵌珠玉大匣子。

祁寰抱着匣子进了房间,全然不顾祁六叔眉头拧成疙瘩,祁五公子脖子伸得老长,“砰”一声关上房门。

“现在是白天吧?”祁六叔瓮声问。

祁五公子呆呆地仰头望天,眼睛被刺得一痛,“日头在头顶。”

“青天白日的,你四哥关什么门?”

祁五公子揉着眼说:“我也想知道。”

祁六叔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傻!”皱着眉走了。

房间里,匣子拆开,两只精致皂靴被人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一地凌乱。

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桃花色笺纸,可怜巴巴地团在男人修长的指骨上。

笺纸上的簪花小楷清婉遒丽,林幼荀写的一笔好字。

写的一首小令,一个含羞带怯的少女,忐忑不安的询问双靴“合脚否”,那种娇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怜惜。

“哄骗为夫,竟然这么早吗?”

梦中,祁寰当日就离开了扬州。

这一次,祁寰像是没听懂六叔话中委婉之意,坚持留在扬州,就收到了这个匣子和这张笺纸。

多读几遍这首娇娇怯怯的小令,看一眼那双精美无比的靴子,沸腾的情绪一冷静,便能觉出不对。

小令上的少女手指被针扎伤多次,怎么可能做得出如此精美的靴子?

可热血方刚的儿郎,读到这首小令,会想那么多吗?

祁寰怒极反笑,“哄骗了我那么久,夫人,你该尝尝何为作茧自缚。”

握笔濡墨,笺纸背后多了一行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祁寰要林幼荀为他亲手做靴。

这只是开始,她曾经许给他的,他都要讨回来。

包括那些他面红耳赤斥她不害臊,那些话,他要她全都做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