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五公子。”
接到书信,已在扬州的祁家六爷,遣人早早等在码头,迎候祁寰。
天色已黑,赶到城门时,已关了半扇。祁府管事塞给守门士卒一块碎银子,守门士卒掂了掂,见他们一行高马轩车,识趣地放行。
祁五公子第一次来扬州,充满好奇,嫌掀帘子看得不痛快,索性钻出车厢,坐在车夫旁边。
“六叔。”
祁五公子瞧见六叔站在寓所前,唬了一跳,连忙跳下车。
祁六爷性情刚直,最重规矩,瞪了祁五公子一眼。
“六叔。”
祁寰迈下车厢,门上悬挂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他踏着斑驳灯火,身姿修长,雍容潇洒。
吾家麒麟儿!
祁六爷涌上自豪,继而心中一痛,这般骄傲俊秀的子弟,竟要娶一个盐商的女儿。
“祁寰,好孩子,苦了你了。”祁六爷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心有所想,眼中自然流露出可惜之色。
自从祖父一口定下这桩婚事,府里长辈个个都是这般神色,如今就连操持他婚事,深知内情的六叔亦是如此。
祁寰脑中突然响起梦中那女子说的话,“该是解脱的时候了。”
他眉骨跳了两下,曾那般爱他入骨的女子,陪他度过患难,在他春风得意之时与他恩断情绝,是不是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凉透了心。
“六叔,京中都打点好了吗?”祁寰神色阴郁地问。
老爷子答应这桩婚事,所谓的救命之恩只是放在台面的说法,他那位盐商岳父以嫁女为名,奉上的两万两银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这点,祁家从不提起。
若不是做了那个梦,他亦如他们,视而不见。
祁六叔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欢喜点头,“你三叔来信,你小叔已从诏狱放出。”
“唉,就是苦了你。”他又叹息。
“六叔,我们进去吧。”祁寰打断他。
“诏狱”这个词自带阴森寒气,祁六叔不愿再提,“好,你们坐了一天船,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去……去林家。”
一夜急风,晨起忽停。
去往林家的路上,祁五公子直觉四哥心情不错,一拽缰绳,与祁寰并骑,望见什么新鲜东西,四哥长四哥短地问个不停。
祁寰随口散漫应着。
祁五公子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四哥,给你说件趣事,二哥和二嫂议亲时,二哥不是贿赂我替他偷看一眼二嫂吗?后来二嫂嫁来,一次斗牌时说漏嘴,原来当时她也躲在后厅偷开二哥呢。”
祁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走心地应了声。
祁五公子哼哼两声:“四哥,你说林家嫂嫂会不会也躲在哪里偷偷看你?”
“嗯。”祁寰漫应。
祁五公子大笑。
祁寰回神,微眯眼。
祁五公子在马屁股上敲了一鞭,催马逃开,洒下一串促狭笑声。
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祁寰摇头。
心却不由得剧烈悸动。
那女子不害臊地给他写情话时,说他来林家那日她躲在屏风后面,窥得郎君,一眼万年。
如此放肆。
他依然待她冷淡,却将她寄来的所有书信妥帖收藏。
嘴角溢出一声轻笑,祁寰松了松缰绳,策马疾奔。
林宅正门大敞,林通林老爷为了迎接来自书香望族的贵客,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云锦道袍,戴一顶乌纱方巾,这是士人喜欢的便服。
“子升先生。”林老爷抢上一步,向祁六叔拱手作揖。
祁六叔名祁绅,字子升。
祁绅举人出身,林老爷对他用的是尊称。
“仁甫兄。”
林通林老爷发迹后,也给自己取了字——仁甫。
不管心里怎么想,祁六叔礼节周全。
“世伯。”祁寰深揖行礼。
对这位岳父,祁寰心绪复杂,面上却淡淡的。
“贤……侄。”
十六岁的解元,如今孝期已满,明年恰是大比之年,进士登科那还不是手到擒来。马上要有一位进士女婿,将来说不定入阁拜相,他林通也是有靠山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他那还是个奶娃娃的儿子护不住这万贯家私了。
林通林老爷意得志满,一句贤婿险些脱口而出。
祁五公子将一切尽收眼底,借着低头唤世伯行礼遮掩住笑意。
“来来来,请请请。”
林老爷喜气洋洋地将祁家叔侄三人请进正厅。
转过影壁,属于扬州盐商的奢华铺面而来。
太湖石倚墙堆砌,旁边一方水池,名贵非常的赤色锦鲤悠游其中。
碍于商人的身份,正厅面阔三间,两边各接一间厢房。
一进厅,室内椽柱都是用楠木做成,林老爷直接叫这厅为楠木厅,富贵之气毫不遮掩。
隔开空间用的屏风、槅扇、落地罩也尽是用缂丝、紫檀。
难得的是,全用如此名贵之物,厅堂整体的布局竟然一派奢丽华贵,而不显暴发庸俗气。
祁六叔暗自诧异。
“子升先生、二位贤侄请用茶。”林老爷命婢女奉茶。
“这是明前龙井,今年的新茶,那棵茶王只炒出一斤,我用一千两银子竞买到手,子升先生尝一尝味道如何。”林老爷显摆。
“除了这个俗物。”祁六叔暗暗补了一句。
林老爷又命婢女上点心,忍不住炫耀厨娘是多少银子从某大族中请的云云。
话里话外都是银子。
祁六叔本就有心病,为了筹银弥祸,祁家才答应的这门亲事。
林老爷这一声声银子,就是是一个个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林老爷不用忙活,我不喝茶。”祁六叔把茶杯一推,“给我上一杯白水。”
说得起性的林老爷,嘎地收住,望望沉着脸的祁六叔,看看低着头像是憋笑的婢女,老脸一红。
“听……听子升先生的。”
白水奉上,林老爷连连挥手将婢女赶出厅堂,命她们远远避开,他这一家之主还是要脸面的。
林老爷不再吹嘘,祁六叔也不再发作。今日两人还有大事要议,当着小辈不好转圜,不尴不尬对坐片刻,两人前后脚步出厅堂。
“四哥,”祁五公子悄悄指了指隔开前后厅的那架八扇缂丝屏风,小小声,“有声音。”
祁寰踢了他一脚。
祁五公子瞬间老实。
不多久,祁六叔和林老爷一前一后回来。
“仁甫兄,告辞。”祁六叔一拱手,对着祁寰两人点点头。
祁寰只得起身。
祁六叔走得很快,渐渐和祁寰两人拉出一段距离。
“四哥,我真的听到有声音。”祁五公子不服气,“屏风后面有人,肯定是林家嫂嫂在偷看你……”
祁寰突然顿步,祁五公子撞上他的背,捂着鼻子叫疼。见祁寰皱眉在身上摸索,他紧张地问:“四哥,你找什么?”
“玉佩掉了。你在这儿等着。”
祁五公子目送四哥匆匆往回走,他不敢违令跟上去,撇撇嘴,“肯定去看林家嫂嫂了,我就说林家嫂嫂藏在屏风后嘛。”
怕丢脸,仆婢都被林老爷赶走了,厅堂四周无人值守。
祁寰走到厅门口,忽听里面林老爷咆哮,“怎么是你这贱婢,小姐呢?”
“我舍了这张老脸,才给她造出这个机会,她竟然不来!”林老爷暴跳如雷,“都是我太宠她了,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能嫁给祁寰,嫁进祁家,多大的福气,她竟然还和我怄气。”
一直插不上话的平珊松口气,小姐交代过老爷若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怎么回话。
“小姐说,这福气给老爷老爷要不要啊。”
林老爷恼羞成怒,手指哆嗦。
“小姐还说,老爷今日打我,就是打她。”
林老爷到底没敢动手,抱头喃喃,“荀儿明明是个孝顺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
“四哥,我知道你去做什么了,你去看……”
祁寰看了他一眼,祁五公子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彻骨地冷。
假的!
与他恩断情绝是真,曾爱他入骨髓是假。
林幼荀!
你真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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