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祁寰的船顺着运河,渐进扬州,时值黄昏,天上飘着雾蒙蒙细雨,两岸晚炊袅袅。
船夫戴斗笠披蓑衣,划桨扯帆,船上安静得过分,寂静的舱里回荡着摇橹声。
祁家五公子从偏舱里探出头,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蹑手蹑脚走到船头,看着两岸煮饭的炊烟,喉头不自觉滚动几下,肚子咕噜作响。
“小公子饿了?”船夫咧嘴打趣。
刚上船时,将将十五岁的祁五公子开朗爽快,爱听跑几十年船的船夫讲鬼怪故事,没有名门公子的架子。
另一位年长些的青年公子也温和客气,但面对他,船夫感到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小心翼翼、不敢放肆。
好在那位公子一直待在主舱里,很是放纵精力充沛对什么都感兴趣的祁五公子。
午饭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主舱里那位青年公子自带的黑漆围棋桌突然摔倒,两侧暗屉里的黑、白料围棋子哗啦啦砸了一地。
船上的气氛大变。
船夫懵懵懂懂,不知缘由,但见连祁五公子都不敢再玩闹,也闭紧嘴巴,专心摇橹。
到了黄昏,没人提吃饭的事。
“嘘!”
祁五公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眼睛紧盯着主舱,清秀的面孔布满紧张。
主舱依然紧闭,祁五公子轻轻吁一口气。
“船后底舱还有一套笠帽蓑衣,小公子若是不嫌弃,让老婆子拿出来?”受他感染,船夫粗豪的嗓门捏得细细的。
听着颇为滑稽,船夫和祁五公子浑然不觉。
围上蓑衣,披上斗笠,祁五公子索性坐在船头,按着噜噜叫唤的五脏庙,不时望一眼主舱,素来无忧无虑的少年眉宇染上焦虑。
四哥还好吗?
本来祖父让他陪四哥来扬州,他以为是要他们寻已在扬州的六叔。没有安排府里的船,而是雇了条民船,他也只是疑惑一下,以为府里没有闲船,高高兴兴去寻船夫。自家仆役规规矩矩,哪有这么多乡野故事听?
中午吃午饭时,跟着侍候的管事觑着四哥回主舱的空,悄悄塞给他一封信,是奉祖父的命到了船上才给他的。他拆看一开,惊得险些瞪出眼珠子,原来四哥来扬州,是为了结亲,为了和一户盐商结亲!
府里的传言,他隐隐约约听到不少,对此他嗤之以鼻。堂堂祁府,还是他们祁家这一代最优秀的、傲凌江南的四哥,要娶盐商的女儿,简直可笑。
祖父的亲笔信,告诉他,这是真的。
而且,这一切没有瞒着四哥,四哥踏上这艘扬帆下扬州的船时,清清楚楚知道要做什么。
之所以添上他,是因为他话多,且难得不让四哥厌烦,祖父是让他给四哥解闷的。
祁五公子虽单纯,却很聪明,他恍然大悟,为什么不乘府上的大船,而专门雇了一艘民船,府上不想大张旗鼓。
可午饭后,四哥突然情绪大变,他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以四哥一诺千金的性子,他既应许迎娶,断不会临到中途,突然反悔。再说,四哥也没让船夫掉头。
可四哥的变化确确实实和这桩亲事有关,四哥踢倒棋桌后,唤进管事,命他交出写着他八字的红笺纸,管事一脸为难,说是奉老太爷的令保管。
四哥盯着管事看了一阵,躲在舱口偷看的祁五公子只觉一股凛冽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脊背倏地一寒,里面管事额冒冷汗,从袖口掏出个小小的精致的红漆描金小匣子,双手奉给四哥。
管事出来时双腿打颤,祁五公子不敢再偷看,溜回偏舱。
四哥虽生得俊美,一向有威严,凛然不可侵,但从不像刚刚那样。四哥那时的眼神,他只在暴怒的祖父身上见过一次,可祖父为官几十载,才练就那样说一不二的霸道。
再说对这桩亲事,四哥看似默默接受,却疏离淡漠。
祁五公子想起几年前二哥议亲时,他还小,不太惹人注意,二哥许他诸多好处,只为让他偷偷去看看未来二嫂长什么样。
他说一句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二哥眼睛亮亮的,他再说一句笑起来很好看,像藏书楼里的仕女图,二哥喜得拍掌。
府里传了这么些天,他没听到四哥提过一句。
也是,二哥娶的是三品大员的掌上明珠,四哥被迫娶的,是盐商之女。
可马上要到扬州,四哥突然逼着管事交出保管的他的八字庚帖,四哥不像是要悔婚,倒像是对这桩婚事在意起来。
那可是十六岁中解元,傲压江南才俊的四哥!被逼娶盐商的女儿已是羞辱,怎会在意那女子。
祁五公子觉得自己饿昏了头,竟产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
主舱的门突然打开,一位身着圆领青襟道袍,戴角巾的年轻男子走出来。
“四哥!”祁五公子慌忙起身,欢喜喊道。
男子走近,溟蒙昏黄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让人觉着此人风姿格外清俊。
他就是祁寰,字彦和。
祁五公子的肚子又一阵咕咕大叫,少年羞窘得红了脸。
“五弟,为兄饿了。”祁寰面色如常,指着河水对祁五公子说,“捞几条河中鲜鱼,熬一锅鱼粥怎么样?”
祁寰不以为意,大大缓解了少年的尴尬,祁五公子点头如捣蒜。
“船家,烦劳捞几条鱼。”祁寰温声说。
船夫颇为受宠若惊,“公子放心,这河里鲫鱼鲜嫩,我一网撒下去,就能捞到。”
又迭声吩咐老婆子洗菜、淘米、煮粥。
不多时,船舱内点起灯烛,两侧挑挂起雪亮灯笼,船婆将船夫捞到的鱼剖了,清洗干净,一半片肉放进翻滚的粥锅,一半用竹签子串了,洒上佐料盐巴,递给眼巴巴望着的祁五公子。
熊熊火焰舔着鱼肉,不时有鱼油滴在火上,伴着刺啦声,腾起扑鼻喷香。
祁五公子头一次在船上烤鱼,忙得手忙脚乱,一脸遮不住的欢喜。
祁家人既重规矩,又重养生,不赞同家族子弟好奇自己动手,怕不生不熟吃坏了肚子。
祁五公子是被长辈严格管束,祁寰却是自制力绝佳、从不逾矩。看了看静静坐在火炉旁的四哥,祁五很感动,以为四哥是为他破例。
“四哥,你待我真好。”祁五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琐事,越说越感动。
祁寰怔了怔,听懂他的意思,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告诉他,他误会了。
于衣食之上,祁寰不尚奢靡,却格外讲究精洁。
这般剖了鱼,用运河水一冲,就熬粥烧烤,以他的性子,会皱眉。
可他中午做了个荒诞的梦,梦中那个女子,笑他迂,乐滋滋地钓鱼、捕蟹,亲自煎炒烹煮,美名其曰:鲜掉眉毛。
他只冷眼看着,一口都不吃。
梦中的时间很漫长,起先,他被迫娶那女子,他是个读圣贤书的士人,不会迁怒一个弱女子,他不喜她,却也给她礼法上妻子的一切尊重。
那女子仿佛全然感觉不到他的疏离冷淡,给他的信上嘘寒问暖,甚至不害臊地给他写绵绵情话。
后来,朝中动荡,他宦海沉浮,最艰难的岁月,那女子陪他共同渡过。
直到他青云直上,权势赫赫,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他为那女子请封诰命,他以为她会欣喜若狂。
可那女子却递给他一封和离书,面对他的愕然,冷静地说若他觉得丢脸面,可以对外宣布她“死了”。
“大人飞黄腾达,我亦羽翼已丰,整整十年,我们终于不必再受人辖制。”
他只说得出三个字,“你疯了。”
那女子叹气,劝他不要意气用事,说他不是拘泥俗礼的人。
“夫君心里从未有我,而今我心里亦不再有夫君。我们都是受人逼迫,如今该是解脱的时候。”
她曾对他倾诉过无数缠绵情语,他当时只觉厌烦,此时那张红唇一张一合,却吐出最狠绝的字句,“从今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请大人成全我们彼此。”
恩断情绝。
他绝不成全。
绝不允许。
梦中醒来,祁寰捂着抽痛的心口喘息,那不是一场无痕春梦,恩断情绝的痛苦他几乎不能承受。
那个与他在梦中十年爱恨纠缠的女子叫——林幼荀。
而他如今被迫下扬州迎娶的盐商之女,也叫林幼荀。
“四哥,烤好了,这条给你。”
祁寰的思绪被祁五拉回现实,他摆摆手,不接。
绵绵细雨已停,扬州的码头近在咫尺,他负手望向笼罩在黑暗中的扬州城,双哞沉暗。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女主梦中看的是原著,男主梦中经历的是女主骚操作的世界,男主已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