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墨斜靠在香樟树上,透过叶缝眺望着星辰闪烁的天幕,目光微凝。
眼下距追杀已有半月,但他去乐清镇并未打听到任何消息。也不知京城现在是何情势,若是状况危险,他恐怕还不能让姑娘跟着去。
而今,晏云墨并不放心让姑娘独自在陌生之处,既然带走了她,他就一定会护人周全。至于京城之事,他想着等去了更大些的镇上再作打探。
东方露白,静静的一夜,在小蜘蛛爬上爬下中迎来曙光。
林巧巧昨夜并未睡好,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抖擞,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罢,她瞥了眼地上的大侠,随即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晏云墨其实也未怎么睡着,见姑娘推门离开,他不大放心地悄悄跟在了身后。
鸡蛋黄圆滚地挂在山岚之上,看起来可爱极了。
林巧巧一路小跑,还哼哼着曲调。不过经过昨日之事,在跑到小山坳时,她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又迅速奔了过去。
待跑至开阔之处,才松了口气。
晏云墨望着急走的小身板,眼底微微泛沉。
柔弱女子遇到侵犯之事,肯定不止乐清镇才有,而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姑娘能在紧要关头获救?
这是极其严肃的问题,令人惋叹,却无能为力。
但晏云墨还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想着日后回了京城,指不定能做上点什么。
林巧巧一路小跑着赶到了木雕店,后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轻车熟路到摸到做工房,将柜子打开。
此时,黄掌柜才披了衣起身,听到做工房里传来声响,他走过去边打哈欠边道:“巧儿,今日怎来得如此早。”
林巧巧从柜子里取出三个星座木雕,她紧赶慢赶,也只赶出了三个,递上前,掌心略抖:“掌柜,您拿着。”
盯着造型奇特的木雕,黄掌柜又惊又喜:“巧儿,这木雕……想必能卖不少银子!”
嘴唇动了又动,终是没能说出口。离别之话,原以为很简单,但到了,才发现并不容易。
林巧巧又从怀里掏出图纸,一并放到黄掌柜手中:“掌柜,这是图纸,我只来得及做三个,剩下的您可以自己做……还有,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我要走了”,如此短短的四字,终是哑在了喉咙口。
金色的曙光自云层中亮起,晏云墨靠在屋顶,视线眺望着远方,耳朵却听着屋内的对话。
姑娘的语调夹杂着颤音,他明白,或许这是她在乐清镇唯一的牵挂!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杨柳丝丝,被风轻轻吹起挂在窗几上,仿佛是在注视着里头的场景。
黄掌柜瞬间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接过图纸,依旧和善笑道:“巧儿,先前我同你说不被欣赏的木雕就未有存在的意义,但其实这句话并不对,却如你所言,在木雕师眼里,没有一块木头是无用的木头。”
林巧巧望着老爷子,尽管她该快些出门买东西,但还是忍住了,静候着下文。
黄掌柜将三个星座木雕抱到怀里,拉着她走到堂屋,将木雕放在案几上:“巧儿,这三座木雕想必能值不少银子,待我去时,我会让儿子将它一同与我埋葬……”
尽管林巧巧未提离别,纵然黄掌柜未说保重,可二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鼻头登时发酸,林巧巧来乐清镇遇到过很多刁难,却从未流过半滴泪,可眼下却内心涌动。
无论如何,黄掌柜都是这里唯一善待她的人,若没有他,自己很可能会被饿死。
那些过往,如同云海翻滚,林巧巧难得升起了伤感,好似她并非穿越之人,而就是林家七小姐林巧巧。
晏云墨凝视着树下垂头的姑娘,头一次在她身上感觉出如此低沉的气息。
那是不舍......
不一会,黄掌柜便拿来两个包袱,面色慈祥:“巧儿,这个包袱里有银子和金子,你平时可以用。”
又将一沓银票放到她手里:“这些银票你贴身放好。”
但先前林巧巧赚的钱黄掌柜都给了,她微惊:“掌柜,您这是……”
“我一个老头子不需要这么多银子,况且,这本就是你刻木雕赚来的。”
先前林巧巧说三七分,现下粗粗一看,拿七的那个人,倒是她自己!这些银票足够她开木雕店了!
林巧巧咬紧了牙关,她并非容易伤情之人,却在此时心头酸涩,她艰难地咽了咽喉头:“掌柜,您收留我有恩,若不是……”
黄掌柜拍了拍她的肩膀:“巧儿,你无需多言,既然你一早就说过要离开此地,我便预料到了今日,也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去吧。”
眼眶红了又红,林巧巧紧紧抓着包袱,过了会才接过背上:“掌柜,多谢您。”
见她转身,黄掌柜又道:“孩子,你认为他值得托付终身吗?”
自林巧巧头次拿药之日,黄掌柜就知道她救了人,而见到她的神色一日比一日开心,他便有了猜测。
当然,他错解了这开心的含义。
其实林巧巧也早就料想掌柜知道些什么,手艺人心思敏感。她也并非担心被出卖才隐瞒捡到大侠之事,而是怕给掌柜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未料到黄掌柜会误解自己与大侠的关系,想想也是,一个女子跟一个男子走,看上去确实挺像私奔。
但林巧巧并未多加解释,只是盈然一笑:“掌柜您放心,他是个大侠,他待我很好,我相信他是个一等一的好人,也是除了您以外,第二个如此善待我之人,我以后定会过得很好……”
晏云墨听到了黄掌柜的话,他倒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姑娘会辩解。
然,他并未等到解释,只是听她夸奖了自己。
晏云墨觉得姑娘大概是怕老人家担心才会这样,因此也未往心里去。
不过,一想到姑娘如此信任自己,他就莫名有种责任感,想着定要帮救命恩人安好家,让她下半生无忧。
清晨的曙光洒落到小院,柳叶儿都在发亮。
黄掌柜望着慢慢往外走的瘦小身影,还是没忍住唤了声:“巧儿,我相信你定会将木雕艺术发扬光大,这是我的心愿,想必也是你的心愿。”
本来咽下去的泪水登然又跑回了眼窝,林巧巧没忍住回头,跑过去抱了抱这位头发花白的手艺人,随后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您保重……”
“我会回来看您”,咽在喉咙里,无法出口,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回来,而复归之时,老人家又还在不在。
世事难料,如同她来此。
待迟迟地关上后门时,林巧巧抚摸着这两个月来推得熟悉的门把。在转身的那一刻,她还是将快要奔出的泪水咽了回去。
新的开始,是件好事,她连喜极而泣都不想……
晏云墨凝视着她眼里的倔强,在欣赏以及同情姑娘的目光之下,有一种其他的情绪正在悄悄酝酿。
如同干涸泥土下的一粒种子,有了雨水的沁润,终将有一日,会迅速生长……
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还有烈日炎炎。阳光晒下,两道身影仿若小点,无言地前行着。
乐清镇太小,林巧巧担心叫马车引起怀疑,因此便和大侠商量先步行至邻镇,反正路程也不算远。
走了好一会,晏云墨停下来:“巧巧姑娘,我们先休息下吧。”
以为大侠腿不舒服,林巧巧走过去将他肩上的包袱拿下:“大侠,我来背吧,前面有树,咱们过去那休息。”
晏云墨将包袱拿回自己手里:“没关系,我来,”又抬头望了望,下意识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去。
林巧巧被拉着半走半跑,略喘气道:“大侠,我们不用走这么急,你的腿还未彻底好,别累着了。不过两日便可到邻镇,那里没人认识我,我到时候就去给你叫辆马车。”
如此真挚的语气令晏云墨又有些感动,他从前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下长大,哪里见过如此真心。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很想告诉姑娘自己的身份。
然,林巧巧说这话虽发自内心,却含着盘算的成分。在未安定前,她只是一心想留大侠在身边当护身符。
毕竟她带着这么多银子,又手无缚鸡之力,若遇见歹人,那可是要被捡耙活了。
说来,林巧巧对他的好其实也含着些利用的成分,只是她从未想过伤害大侠,只为自保。
树冠绵延,挡住了炽烈的阳光,见大侠靠在树干上,林巧巧从包袱里拿出干粮。
她知道大侠并不喜欢干饼子,便提了个话头:“大侠,等我们到镇上你就可以随意露面了,到时候我给你画个超级粗汉装,绝对没人认识你。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有银子!”
晏云墨点点头,盯着干饼看了看,小咬了一口。他虽身子娇贵,却不是什么过分挑剔的主儿。
也是,那么破的茅屋,那么烂的被子都盖过了,回去说给人听,都不会有人信。
望着山间的郁郁葱葱,夹在高树下的直路,隐藏在草丛间的小径,晏云墨在心下微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