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青戈意外的是,他们离开时那两个人居然未加阻拦。
她和巫寄尘一起走出热闹的婚礼现场,主持人深情的歌声渐远渐轻,直至消失。
春意渐浓的午后两点,晴朗,无风,暖得人昏昏欲睡。
两人沿溪而行,彼此半晌无话。
青戈不是善于挑起话题的人,而且此刻理智已回归,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且危险的决定。
巫寄尘似是也无话可说,走在她旁边,沉默地迁就着她的速度,始终与她相隔半臂远,维持着恰当的社交距离,不会太靠近,也不显得刻意冷漠。
“我可以问问刚才那两个的是什么人吗?”
思虑良久,青戈还是决定开口。
这位妖祖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民宿,了解一点他“敌人”的情况,总没有坏处。有备无患。
“那个手中拿剑的,叫袁丹邱,是一位猎妖师。”
巫寄尘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和隐瞒,且语气平平淡淡,仿佛青戈本就应该知道这些。
原来那个白布包裹的东西是一柄剑。
猎妖师的剑,大约是桃木剑吧。
停了两秒钟,他又补充一句:“袁丹邱是猎妖宗的宗主。”
依旧是毫无起伏的声调,仿佛猎妖师,或是猎妖宗宗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那另一个呢?”青戈又问。
巫寄尘说:“不认识。不过——”他的唇角讽刺地勾了勾,“那个人应该姓,北山。”
北山家族之人,哪怕已经过了四千年,哪怕其后代血脉已经稀薄至此,埋藏在他们血液中的肮脏和恶臭他也能一嗅便知。
“北山”两个字被他轻轻吐出,青戈从中听出了一种残忍和仇恨的意味。
是因为北山锦吗?
也姓北山,是跟北山锦有什么关系?
青戈兀自猜测。
又走神了。巫寄尘侧头看过去。
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微微垂低的脖颈,雪白,纤细,脆弱,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中弯曲出优美的弧线。
现在的她,脆弱到他只需一只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折断。
过去那些事,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他没有办法劝说自己,这样也好。
这样一点也不好。
他不希望那些过往,只剩下他一个人背负。他希望她也记得,希望过去的那些利刺,也扎疼她。
每每忆及此,血液中的暴虐因子便会不可抑制地奔流涌动,甚至想要杀戮、摧毁她曾看顾的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
她死了,而曾经仰望她、信奉她、跪拜她,最后又摒弃她的这个世界,却还好好的。
这让他一日日变得暴怒、残忍、弑杀,喜怒无常,疯狂极端。
不远处,铃溪民宿的招牌已然在望。
巫寄尘停住脚步。
青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没再跟上来。
一回头,看到他脸上阴沉恐怖的神情,眼眶周围隐隐现出血色的可怖妖纹。
青戈惊恐地后退一步。
巫寄尘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身体剧烈起伏,半晌情绪才稍稍平复。
“你自己回去。”他简短地说道,嗓音几乎是嘶哑的。
话落便欲提步离开。
“巫寄尘。”
青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而且叫得无比自然,仿佛这个名字她已经叫过无数次一样。
青戈蹙了蹙眉,这是第二次了。
在他面前,她的理智和思维好像很容易不受控制。
巫寄尘立刻顿住脚步,却仍没有回头。
青戈为难了一下,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方才叫住他,仿佛一种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本能反应。
片刻,背对着她的巫寄尘低声说:“放心,我与那位袁宗主是老相识了,不会有事,我很快就回来。”
青戈纳罕,她有什么不放心呢?
他也无需向她交代。
巫寄尘却已大步向前,不一会儿转过拐角,身影消失不见。
青戈独自站了一会儿,直到眼睛传来微微的刺痛感,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水面看。午后阳光照射在平静水面上,发出碎金一样的强烈白光,看久了几乎让人盲目。
青戈移开视线,等到眼睛恢复如常,然后转身继续向民宿走去。
不远处的路口拐角,原本已经消失的巫寄尘正静静站着,望着她走到民宿前,伸手推开低矮的栅栏门,穿过小院的石板路,最后走进屋内。
他这才收回视线,闭目静听了片刻,确定她身边没有任何危险,然后拔腿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青戈坐在餐桌前思考晚饭吃什么时,突然想起,巫寄尘当时说的是“我很快就回来”,他不仅交代了行踪,还用了“回来”这个词,仿佛他们是,很亲密的关系。
但他其实只是民宿的住客,而她只是这里的员工而已。
青戈仔细回想了一下,自他在民宿入住以来,她有没有什么出格或不合适的言行。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这里,不希望再陷进任何麻烦之中。
回想的结果是,没有。
除了他入住当天和今天在婚宴的偶遇,他们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其实今天在婚宴上他们也没说几句话,只是“身不由己”地坐得很近而已。
更让青戈担心的是,这位妖祖似乎对她有某种隐秘的影响。容冼和容迟说过,妖类往往擅迷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人的言行举止。
巫寄尘这只大妖,迷惑人的能力肯定只强不弱。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她都要离这个男人远一些。
只是,真的能如愿吗?
巫寄尘说很快回来,却没能多快。直到暮色西沉,依旧没见到他的身影。
青戈倒是松了一口气,一吃完晚饭,立刻收拾东西,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铃溪民宿虽然名义上是民宿,之前却一位住客也没有,青戈或徐颖也就不需要值夜班。但让青戈诧异的是,民宿住进巫寄尘这位唯一的客人后,花姐仍然没有安排人上夜班,让他们一切如常,该下班下班。
后来从北山锦口中得知巫寄尘妖祖的身份,青戈更诧异了,不确定花姐是不是早就知道巫寄尘的真实身份,才做此安排。
可若花姐早就知晓,为什么还同意她也住在民宿中?
太多可疑之处了,青戈一边坐在书桌前练字,一边静静思索。
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短促的两声,在寂静的夜晚却显得格外清晰。
青戈心头一跳,笔尖在白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斜线。
轻吐一口气,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巫寄尘颀长的身影静立在门前,走廊暖黄的灯光铺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也带了些暖意。
“还没睡?”他往屋内扫了一眼,看到摊开了桌面上的纸笔。
青戈嗯了一声。
正在此时,窗外突然划过一道白光,亮着灯的卧室也被照亮了一瞬,然后一阵惊雷炸响,窗户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青戈的身体在陡然而至的炸雷声中,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别怕,只是下雨。”
那么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安抚。
青戈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她怕的不是雷声,而是他啊。因为,她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雨势来得又急又凶,转眼玻璃窗上的噼啪声就连成了一片,而后渐渐变得如同鞭子用力抽打一般。
“您……”
“这个送给你。”
两人同时开口。
青戈低头,看到他递过来的居然是一本字帖。
他知道她正在练字不奇怪,她偶尔也会在楼下的餐厅练习写字,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
“谢谢您。”青戈思索着拒绝的话,“不过这个我不能收……”
“拿着。”他的语气带上了冰冷的怒意。
潮湿的雨水似乎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氤氲得更浓烈了。
青戈没有抬头,垂着目光从他手中接过字帖。
巫寄尘晦暗不明的视线在她头顶打转。
他吓到她了。
她在害怕他,这个发现几乎让他压制不住血液中的暴虐因子。
他必须离开了。
在他有可能失控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之前。
他转身欲走的瞬间,青戈终于鼓起勇气,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巫先生。”
不是下午时的那一声“巫寄尘”,又改回了客气疏离的“巫先生”。
巫寄尘面无表情地停住脚。
青戈一鼓作气说完:“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问一下,您大概还会在这里住多久?”
巫寄尘折返回身,青戈能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烧在她身上。
她站着没动。
雨水还在猛烈地抽打着窗子。
半晌,她收到一句能将雨水冻成寒冰的回应。
“不方便!”
青戈:“……”
她问题的重点是他什么时候离开,那句“方便不方便询问”只是客气,他却恼怒地回答了前半句。
……
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雨持续了许久,春天是多雨的季节,却少有这样的瓢泼大雨。青戈辗转了半夜无法安睡,直到后半夜,耳边朦胧听到优美的钢琴声,才渐渐放松下来,陷入沉睡。
迷迷糊糊中她突然想到,他们民宿里有钢琴吗?
……
**
无疑,青戈得罪了他们民宿这位有其仅有的“珍稀”住客。
她很清楚怎么让他消气,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直觉,让他消气并不难。
她可以送他一份回礼。
他送她字帖,礼尚往来是最基本的礼节,可如果她回礼,两人势必要再有交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在一次又一次微小的交集中不断拉近的。
青戈询问巫寄尘的住宿时间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原本打算尽可能地跟他保持距离,只要坚持完剩下的二十余天,领到一个月工资,就马上离开。
可当她昨天晚上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时,就知道哪怕如此也是不安全的。
这就如同与一只猛兽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并不是离得远一些缩在角落里就能求得彻底安全。尤其是这个笼子又突然闯进另一只不知名猛兽时,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所以她才问他还打算在这住多久,如果他有长期停留的打算,那她只能放弃剩下的工资,提前向花姐申请离职了。
毕竟,她还是很珍惜这条命的。
让青戈意外的是,两天后,她面临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因为,巫寄尘走了。
而且不是青戈为他办理的退房,是她轮休时,徐颖帮他办理的。
她休息一天,再回到工作岗位,就得知他们唯一的住客已经退房离开。
站在一楼终于有零星客人光顾的餐厅里,青戈惊喜交加又负疚地想,她真是让店里原本就不景气的生意,更加雪上加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