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去而复返

容冼让她收拾东西。

其实青戈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容迟之前给她准备的生活用品和几件换洗衣物。她把自己穿过的衣服带上,其他东西都收拾放置好。

青戈在大门口向容迟道别和道谢。

容迟很真诚地向她道了歉,然后转向容冼:“你真的想好了,就此离开?”

青戈闻言惊讶地转向容冼。她以为他只是送她去机场。

容冼还是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懒散模样,懒懒地说:“这么个无聊的小镇,不离开难道待在这里发霉吗?”坏笑着在容迟耳边低语,“还是你想把那个于医生让给我?”

容迟挥挥手:“滚吧。”

容冼毫不留恋地转身。

这几百年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时好时坏,过往那些旧事就像埋在身体里不能拔除的刺,有时这刺看起来仿佛稍稍收起了一些,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扎你一下。

他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可能再如以前一般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只能带着各自的刺,永世背道而驰。

车子在小镇郊外安静的乡道上行驶。

青戈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你要去哪里?”

容冼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不咸不淡地说:“沈小姐,我以为昨天我们已经讨论过此行的目的地了。你是睡了一觉,脑子睡退化了吗?”

虽然看不见,青戈还是忍不住转向他:“你要跟我一起?”

“怎么,你有不同意见?”

青戈重新转回头,半晌,说:“没有。”

虽然决定了回去,但说不忐忑害怕是不可能的。容冼是一切变故发生后,她唯一、也是最熟悉的人了。尽管他一直给她的印象称不上友好,可此刻他说要跟她一起,青戈原本悬在半空,对一切未知充满不安和恐惧的心,慢慢停落下来。

容冼始终目不斜视,只是俊朗的唇角轻轻弯起一角弧度。

数百年来,他习惯了孑然一身,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狩猎场,他在其中任意妄为、纵情享乐。

有时在酒精、杀戮和肉/欲的放纵中,他似乎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解脱的轻松和快感。即便这种感觉短暂如风,过后是更加敲入骨髓的孤寂和空虚,但昨天之前,容冼从没想过对这种生活做任何改变。

直到昨天,那只经历剧变的小白兔,努力吸着气,平静又坚决地对他说,“要回去”。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当时眼圈通红,那种故作坚强的淡定多么滑稽可笑。

可那一刻他却突然想,那座南方的城市,他也多年未至了,再去一趟,也不是不可以。

车子驶出小镇,道路变得更加宽阔。

又开了一会儿,驶上一段梁桥。

容冼将两边的车窗降下来,和暖的春风霎时间穿窗而过,青戈也被糊了一脸头发。

她抬手把脸从头发里拯救出来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笑。

青戈转头。

容冼咳了一声,往她那边车窗外点了一下头,说:“桥下就是白马溪,就是传说中那位驾临此地的神祖饮马的小溪。原本只是一条蜿蜒的细小溪流,后世经人力数次开凿,现在已经流经整个白马神祖城。”

青戈轻轻嗯了一声,坐着没动。

容冼反应过来,又忘了这是个小瞎子了。

车厢内安静下来。

青戈能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错,因为以前他从来不说这些“无聊”的事。

停了几秒种,她配合地开口问:“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吗?”

容冼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时候在这里住的很少,常年跟父母家人在京……在另一个地方生活,只有每年祭祖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连祭祖也不必了。我已经许多年不曾回来了。”

容冼很惊讶,他居然可以这么平静地谈论起这些事,还是对一个不过才认识没几天的小丫头。

青戈点点头:“这里一定很漂亮吧?”

“还不错。白马溪有很多鱼,鲜香肥美。镇子郊外有一大片草地和密林,那里可以猎到各种猎物,很多年前还能猎到大型野兽。以前我和容迟很喜欢去那片林子打猎。”说到这里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大概他现在仍然喜欢。”

“打猎?”青戈奇道,“听起来很……”

“什么?”容冼转头看了她一眼,问。

青戈笑笑:“听起来很有趣,也离我很遥远。”

容冼看了看她的眼睛。

一只眼盲的兔子,在一片广阔庞杂的森林里,恐怕生存很艰难吧。但她的家人将她保护得很好。

有家,有家人,人才能心无旁骛的善良,干净,美好。

他很想知道,没了这柄保护伞,她会怎么样。

“你……”

容冼刚开口吐出一个字,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道黑影迎面向他们车子扑来。

他猛地急打方向盘,躲了过去。

不想,第二道黑影紧随而至。

这次,避无可避!

“砰!”一声巨响。

容冼想都没想,一只手稳稳控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迅速伸出去,将旁边的青戈捞过来护在怀里。

青戈看不到,只听到一声巨响,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车身一阵颠簸摇晃,她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兜头按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容冼松开手,将青戈检查了一遍:“受伤了吗?”

青戈惊魂未定地摇摇头:“……没有。”

容冼这才转过头,透过裂成蛛网的挡风玻璃,看向正前方。

离他们四五米远的路中央,正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容冼双眼微眯,对青戈说:“待在车上别动。”

他解开安全带,青戈不安地面对着他的方向:“是,发生车祸了吗?”

容冼说:“不小心追尾了前面的车,我下去看看,你待着别动,别下车,听懂了吗?”

青戈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但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她点着头,轻声说:“那你,小心一点。”

听着他关上车门,青戈想,又是那些妖吗?

的确是妖。

而且是两只大妖。

车子斜停在桥中央,车后长长的刹车印上横陈着两只麋鹿的尸体。

看来刚才迎面砸向车子的就是这两只东西。

容冼向前走了一段,确保青戈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才停住脚步,开口道:“你们知道麋鹿现在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吗?”

隔着数米远的男女眨眼间掠至容冼面前,出众的相貌让人眼前一亮。

容冼站着没动。

“你好,容小将军。”先开口的是对面的男人,声音温润悦耳。

容迟挑眉:“你认识我?”

男人回道:“四百五十多年前,容老将军和两位少将军的名头,谁人不知。”

“客气恭维的话就不用说了,二位如此——”容冼淡笑着瞄了一眼身后的混乱,“‘热情’地等在这里,想来不是为了送行。”

男人说:“容将军当真要离开平息镇吗?”

容冼皱眉:“叫我容冼。”

男人从善如流地改口:“容先生难道不好奇令兄为何突然回到这里吗?”

听他提到容迟,容冼瞳孔猛地一缩,面上却不露声色:“看起来这位——”

“恒春。”男人回道。

容冼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没有找到“恒春”这个名字。

他继续说道:“看起来恒春先生倒是比我这个当弟弟的更清楚我兄长的行踪,只可惜,对此我丝毫不感兴趣。和你聊天很愉快,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

自称恒春的男人,声音也让人如沐春风,甚至很亲切温和,在他身后淡淡道:“容先生不想见到你的锦儿表妹了吗?这数百年,她过得可不太好呢?”

……

青戈一直凝神静听窗外的动静,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还好容冼很快回来。

他沉默地启动车子,折返车身。

青戈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问。

车子开得很快,车窗大开,青戈的长发被吹得乱飞,她不停地拨开吹拂到脸上和嘴里的头发。

容冼始终一言不发。还好青戈看不到他的脸色,不然得更害怕。

车子开了二十几分钟后,青戈终于察觉到不对。

容冼刚才说平息镇郊外有一大片密林,青戈虽然眼睛看不到,但经过时能闻到那些草木的清新气息。他们往神祖城外走,草木气息便越来越弱。可是现在,那气息却重新浓郁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驶近了另一片树林,可是青戈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她鼓起勇气问:“我们是……是去……”

“回平息镇。”容冼冷冷回道。

青戈闭了闭眼,不知道心里突然沉落下去的那种感觉是什么。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他本就没有义务为她做什么。虽然过去几天他禁锢过她的自由,但是他更数次救她性命,还让她在这个陌生又危险重重的小镇有一个安身之处。

他不欠她什么。仔细清算,是她欠他良多。

青戈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如果你突然有什么急事,我可以自己……”

“闭嘴!”

青戈被吼地抖了一下,倏地抿紧嘴,不再说话。

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穿窗而过,只是到底是早春,太阳一被云层遮挡,没有了温暖阳光,那风就带了冷意。

容冼后来想,如果那天他什么都不管,就带着青戈离开,一切是不是会有另一个结局。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青戈对他来说也远没有太多东西重要。

不是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他舍弃她,又何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