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岩还在惨叫,容冼接住青戈时,顺势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但他的痛苦不在于容冼那一脚,而是他的双眼仿佛沾到了什么强腐蚀性的化学品一般,伴随着“呲呲”的声响,黑红色的血水不停地从双眼中流出,他双手用力在双目旁胡乱抓扯,留下道道血痕,面对赶来的容冼和容迟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状况完全出乎两兄弟的意料。
一阵更加凄厉疯狂的嚎叫声传来。
容冼和容迟看到,崔岩终于受不住,直接将双目从眼眶中挖了出来……
“洞冥草?”容迟问。语气中满是怀疑。
容冼也摇头,“不是。”
其实他早该发现了,崔岩第一次被青戈的血灼伤,他也以为是洞冥草,但洞冥草虽然能伤到妖族,却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么惨烈,因为妖有自愈能力,灼伤能很快恢复。
容冼低头看向地上仍在艰难蠕动,双手捂着双目处两个血窟窿的崔岩——这绝不是洞冥草可以造成的伤害。而且已经三天了,青戈体内的洞冥草早该代谢排出了。
青戈已经在容冼怀中晕厥,仍旧微微颤抖的身体昭示着主人的恐惧和不安。
容迟面露不忍地望着蜷缩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崔岩。他脸上血水横流,被自己尖利的指刃划开的血肉可怕地外张着,当真恐怖如妖魔,早已完全看不出那个俊秀腼腆的年轻警官的模样。
容迟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将崔岩转化为半妖的妖血绝不是普通的妖血,所以他才会异常嗜血残暴,而且渐渐失却人性。
他的样子与当年饮下妖血的容家军何其相似。
容冼当然也发现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虑和未知的担忧。
“你们有人愿意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容迟回头,猛然一怔。
丛林寂静,几只被刚才的混乱惊飞的鸟雀重新试探着落回枝头。
不远处,一身狼狈的于微,正双目灼灼、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们。
**
容家老宅,大门外。
于微不肯进去,坚持在这里谈。
容迟没有勉强,将崔岩的身份告诉了她。
于微愣了很久。
“所以,你是说,刚才追我和青戈的人,其实是……妖?”
容迟点头。
于微震惊到笑起来:“这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妖?!”
容迟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亲眼见到被妖血控制的崔岩,亲身经历了几乎被杀死的凶险,不需要他多说,她自己会明白。
“我很抱歉,”过了一会儿,容迟道,“我没想到会让你遇到危险。崔岩身后必定还有其他的人,是我大意了。”
崔岩已经几乎失去神志,但是近几天他和容冼两个人都没能找到他,如果是崔岩一个人,在神志全失的情况下,不可能躲藏得如此不漏痕迹。很明显,他身后还有别的人,或妖。
于微对这些没兴趣,她望定容迟,问道:“那你呢?”
也是……吗?
容迟双目幽深,半晌:“你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吗?”
是,于微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当她返回去找青戈时,恰好看到容迟和容冼疾掠过去,容冼还将追她们的那个“野兽”一脚踢出去数米远。那不是人类能有的速度和力量。
但是。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好让我绝了所有的念头。
容迟仿佛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寂灭。
他点头:“是,我也是妖。”
于微转身就跑。
容迟一眨眼拦在她身前。
于微恐惧地往后退,本就难看的脸色更白了一个度。
容迟知道自己吓到她了,可是却没有退开,只是尽量和缓地安抚道:“于微,我不会伤害你。我跟崔岩不一样,我从不……”
“容迟!”于微打断他,瞳孔中似有水光闪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你明白吗?”
良久,容迟缓缓退开一步:“我明白。”
于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容迟望着夜色渐渐弥漫的街道。这里如同被神明遗弃的角落,黑暗、寂默、阴冷,从无生灵踏足。
他曾想,如果她知道他是什么,便不会对他心有期待了。
果真如此。
他早已预见这个结局。有什么可失望呢?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懒散的声音:“人走了?”
容迟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
容冼踱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注视眼前寂无行人的平整街道。
“你说的对,她的确跟锦儿很不一样。”
“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讨论这个话题。”
容冼挑眉轻笑:“既然这位女士拒绝了你,那表示,我还有机会?”
容迟转头,警告地看着他。
容冼不以为意:“别说你不知道,母亲和祖母曾经想让我和锦儿定亲。”
“她不是锦儿!”
“我知道。我觉得这位于医生也很不错,漂亮、勇敢、冷静、理智。最重要的是,她拒绝了你,说明眼光很不错。人不能太贪心,知足常乐,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那个叫青戈的女孩你准备怎么办?”容迟没有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
容冼脸上的假笑淡下去些。
青戈伤得不重,吓得不轻。
但凡妖,对自己没有得手的猎物都有那么点“变态”的执着,尤其是刚刚被妖血转化的,更容易被本能驱使。
所以容冼才带青戈去参加什么无聊的祭神祀组仪式——她是鱼饵,来钓崔岩这条藏着不肯浮出水面的鱼。
只是跟容迟一样,他也没有料到崔岩这条“小鱼”背后还有伺机而动的“大鱼”,所以才会让青戈遇险。于微大约只是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不过也有意外收获——青戈的血,似是对妖有致命伤害。
容冼说:“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好好送回家。”
她突然凭空出现在崔岩那个“屠杀场”,血液还对妖有如此大的杀伤力,若说她只是普通人类,他可不相信。
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吗?那他就送她回去。
他倒是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容冼,”容迟静静开口,侧头望着这个世上自己仅剩的亲人,“放她走吧,让她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没有必要让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不幸。”
月色寂寂,凉如冷玉。
半晌,容冼反问:“凭什么我们应该不幸?”
容迟无言。
凭什么?
这大约是神明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吧。
远处传来一阵沉闷轰鸣,一团团烟花在空中渐次绽放,沉寂的夜空一刹那五彩缤纷。
人群的欢呼声和歌声隐约传来,像隔着一个世界。
镇上的篝火晚会开始了。
***
青戈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一直在奔跑,身后紧追不舍的野兽喊声如嗥,随时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她的咽喉。
半梦半醒之间,有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抚上她的眉心,那些骇人的惊恐画面霎时如水雾一般荡开,她紧蹙地眉头渐渐舒展。
那只温暖的手在她脸颊上巡索,她彻底安静下来,正想陷入更深的睡眠,听见一个低沉到甚至带着几分缱绻的声音在她耳边问:“你是她吗?你……回来了吗?”
青戈不明白,很努力想看清他是谁,可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后来她才想起,哦,她是个瞎子啊,就算睁开眼恐怕也看不到。
看不到,可是,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却如火山岩浆一般在她身体中激烈冲撞。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却总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压制着。
“你……你,是谁?”青戈用力挣扎,想要冲破那股压制着她的力量。可是四肢沉重如铅,无法动弹分毫。
那只温暖的手从她脸颊远离,缓缓后退。
四周冷雾渐起。
“回来,回来……默……巫……”
有一个名字,就在喉咙口,一个仿佛篆刻入骨血中的名字。
可冷雾吹拂进她的脑海,将一切都吹散了。
及至醒转,床边空无一人。
青戈抬起手,轻触到自己的眉心。
梦中一切皆已忘记,只留下心中一点模糊的怅惘,如同晨起草叶上的露珠,太阳出来,阳光一照,也消散干净了。
容冼突然提出送她回家,青戈很诧异,而且下意识想开口拒绝。
容冼问她家住在哪里。
青戈迟疑了一瞬。虽然她不止一次企图离开,但当真的可以离开时她才意识到,她现在无家可归了。如果离开这里,作为一个身无分文的瞎子,她可能连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
人第一次面对“自己可能是个废物”的现实都不会好受,青戈也不例外。
她之前的规划是留校或去特殊学校做一名老师,以她优异的成绩这些都不成问题,可是现在……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回去一趟的,得亲眼见到爸爸妈妈和沈俊辰好好的才行。
青戈思考了一会儿。
容冼这个人太危险了,他和容迟身上有太多谜团,她不能将这些带到家人身边。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容冼哼笑一声:“你昨天好像交了个新朋友,我想想,好像是叫……徐颖?”
青戈心头一紧。
容冼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你用她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相信我,你一定不希望我通过其他途径来得到我想要的信息。”
青戈叹了口气,告诉了容冼自己家所在的城市。
容冼诧异,一座南方的小城,与这里远隔千里。
青戈直直看着他,低声说:“请你别伤害我的家人,他们都只是……很普通的人。”
她很久没得到回应,心里渐渐紧张起来。
她看不到,容冼盯着她清澈到仿佛未染任何尘埃的双眼看了许久。
半晌,他移开目光,轻轻答了一句:“好,我答应。”
青戈倏地松了一口气。
停了停,试探着开口:“我心里有些疑问,不知道能不能问。”
关于昨天追杀她和于微的妖,关于,你。
容冼低头看着她:“既然决定离开,那些疑问解不解开又有什么关系呢?”
青戈点点头。是啊,没有关系了。
“还是,谢谢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谢谢你,救了我两次。
半晌,容冼说:“嗯。”
再无话可说。
青戈正想问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听到容冼又说:“给你。”
青戈疑惑抬眼。
容冼说:“之前答应你可以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虽然晚了一天,你现在打给他们,我会给你买好机票,你通知他们明天去机场接你。”
青戈为难:“事情跟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容冼不耐烦地晃了晃手机:“你打不打?”
青戈还是没接。
容冼冷了脸——给你个好脸色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正准备甩身离开,听到青戈轻声说:“那麻烦你帮我按一下号码吧。”
容冼收回手。哦,忘了眼前这个是个小瞎子了。
青戈念出一串熟悉的数字,容冼依次按键,将手机递给她。
青戈接过来,轻吐一口气,将听筒放在耳边。
容冼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只兔子紧张极了,小小的鼻翼不停翕动着。
终于,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
是爸爸熟悉的声音。
“您好。”青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我找一下,沈青戈。”
咚、咚、咚……
心跳如擂鼓。
容冼挑眉看着她。
她的心跳声,和对面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终于,青戈听到,几天前那个对自己说“晚上爸爸做青戈最喜欢的排骨藕汤”的嗓音,现在对她说:“不好意思,你打错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你打错了,没有这个人……
青戈的眼疾是天生,她从小就习惯了黑暗,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色彩,感受过一丝光明。
可是,她从未感觉到,眼前的黑暗如此浓稠、如此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青戈机械地说:“实在对不起,是我打错了……”
这其实是预料中的结果,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好几遍,怎么才能不吓到爸爸妈妈、不打扰到他们的生活。
只是当最坏的结果真的出现,之前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并没有多少用处。
直到容冼从她手中抽走手机,青戈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维持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动作愣了很久。
“看来你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容冼望着她失魂落魄的小脸儿,说道。
虽然青戈的通话简短,容冼也能从透露出的内容和她的反应中猜到一点什么。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昨天将晕厥过去的青戈送回容家老宅后,又去了一趟镇上的广场,找到那个叫徐颖的女孩,问出青戈借用她的手机给家人打了一个电话,但是电话打完她变得很奇怪。
“怎么样?还回去吗?”容冼好整以暇地问。
青戈已经慢慢恢复,闻言点头说:“要回。”
停了一下,再次点头,像是更加下定决心一般又说了一遍:“要回去。”
“很好。”容冼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那收拾东西,明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