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戈又回到了二楼那间卧室。
从她在那间卧室清醒,到走到楼下,用时三个多小时。返回,只用了不到两分钟。
当然不是她自己回去的,是被容冼抱上去的。
这是沈青戈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一个陌生男人这么亲近,若她醒着,大概率会异常羞赧。
不过她晕过去了,省了很多脸红心跳的操劳。
倒不是后脑勺撞酒柜上那一下严重到撞晕,是容冼在她拉着他袖子喊哥哥时,在她后脖颈按了一下才晕过去。
容冼将人不轻不重地扔到床上,青戈一张脸惨白,闭着眼一动不动。
容冼的目光滑到她胸口,然后毫无顾忌地单手解开她的衬衫领口。
毫无意外,她胸口处的伤又有血液渗出,但跟昨晚的惨烈相比,这点出血量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她能在妖爪的贯穿伤下活下来已是奇迹,现在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
容冼轻轻勾起唇角。
有意思。
从卧室出来,容冼看到容迟正站在楼下客厅等他。
“你变得比我想象中更弱,连屋里有另一个人都没发现。”
容冼瞬间从二楼急掠而下,眨眼间已经闲适地靠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着容迟的目光是从头到脚的嫌弃。
刚才那个如同一阵风一样突然闯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容迟。
他太愤怒了,所以没有察觉房间里除了容冼,还有另一个人。
“是你把崔岩变成妖的?”容迟皱眉质问,怒视着他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崔岩是平息镇的民警。
容家老宅本就声名在外,空置多年的“鬼宅”突然有人出入,自然引人注意。镇子上一个叫崔岩的年轻民警昨天刚来过问,当晚人就出事了。而容冼又那么巧出现在平息镇。
他这位弟弟的前科太多,容迟不能不怀疑。
容冼连解释都懒得解释,讽刺一笑:“你这次又向警察叔叔谎报的什么身份?容家远方子侄?”
容迟又逼近几分:“容冼,为什么杀他?!”
崔岩变成了妖,这意味着不仅有人喂给他妖血,还杀死了他。
妖血本身并不能伤人杀人,相反,妖血因为自身蕴含的妖力,几乎可以治愈世上所有伤痛,哪怕是重伤将死之人,食用妖血后也能立即痊愈。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猎妖师。并不是所有的猎妖师捉妖、杀妖都是为了什么除妖卫道,更多的只是为了得到妖血。
只有食过妖血,而且在妖血还残存在体内期间死亡的人,才会异变成妖。
所以变成妖的民警崔岩,包括容迟和容冼,他们其实都已经是死人了。
“别这么激动,要不要喝杯酒冷静一下?”
他这样的态度只让容迟心头的火烧得更旺。
“我警告过你了,不要在平息镇乱来。”
“你的意思是,在别的地方就可以乱来?”容冼双手手肘撑在沙发两侧,十指交叉,姿态闲适又漫不经心。
容迟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你知道被你变成妖的崔岩做了什么吗?他杀了十二个人!十二个被掏空心脏的人!十二具尸体,就堆在镇北一栋废弃的烂尾楼里!”
刚刚异变的妖最是嗜血难耐,人类的血气对新生的妖类有致命诱惑,如果没有人引导,他们只会遵循着本性暴虐杀戮。
容迟还记得那个年轻民警,站在容家老宅门口,一边做记录,一边有几分腼腆地告诉容迟,他刚刚分配到平息镇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出外勤。
民警年轻的脸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是那种对人生有无限憧憬的人才会有的光芒。
他是刚分配来的新人,不知道容家老宅的传言,被油滑的同事哄骗过来。
他更不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死亡之路。他的人生在这里戛然而止。所有憧憬沦为泡影。
而这正是容冼喜欢做的事,掐灭光芒,浇熄希望。
容冼挑眉,垂眸扫了一眼扯着他衣领的那只手:“你这是想打架?”
事实上刚才要不是青戈意外打断,两人早动上手了。容迟箭似地冲过来,就奔着动手来的。
容冼的笑变成了冷笑。
打架好啊,他们多久没打过架了?
唔,多久没见面就多久没打架了。
几十年?百来年?
两人从前也常打架,那时候是在演武场,怎么打都畅快,输了赢了都高兴。边上围满了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战友,叫好喝彩声恨不得掀了军帐。
后来发生变故后仍然打,见面一两句话说不拢就打,而他们能谈拢的时候变得极少。
作为兄长的容迟总是忍让的那个,但他越是这样,容冼越是挑衅。
他们都知道跟以前不一样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容家军没了,他们甚至从人,变成了妖,怎么可能还一样?
架越打越凶,除了没有真的杀死对方,两人都越来越不遗余力。
容冼有时候想,有一天他也许会控制不住,真的杀死容迟。或者容迟控制不住,杀死他。
那样也挺好,一切就都结束了。
要杀死一只妖并不容易,因为妖除了力量强大之外,自愈能力亦极强,寻常的伤很快就会痊愈。
但也不难。
只需要用一根小小的桃木刺中心脏。
桃木辟邪,可除妖祟。
只要被桃木刺中心脏,不管是天生的纯血妖类、还是后天异化的半妖,立刻化为齑粉,死得干干净净。
而若是被篆刻有镇妖符篆的桃木剑伤到,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伤口,都极难愈合。
桃木剑、镇妖符、猎妖师,是妖类天生的克星。
容迟和容冼都遇到过,只是还没死成。
越是活得长久的妖越是强大。他们已经活了数百年,能打败他们的猎妖师并不多。
容迟攥着弟弟衣领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他在忍耐。
“十二个人而已,你现在的承受力这么弱吗?”容冼又往火里投进一滴滚油。
轰!一声,忍耐的弦崩断。
容迟一拳砸在他脸上。
容冼的脸被打得偏至一侧,唇角却勾起一抹嗜血笑容。
他猛地从沙发上跃起身,一把扼住容迟的喉咙,倒逼着他急速后退。
两人身形太快了,若现场有第三个人,只能看到两道残影飞一般掠过客厅,一路撞翻桌椅屏风家具无数,最后重重砸在客厅另一侧的墙壁上。
墙角高几上一只细颈大肚的青花瓷瓶挣扎着摇晃了几下,终于无可奈何地坠落,啪一声,碎裂一地。
容迟双目一凛,双手扣住容冼的肩膀,将他往后用力一甩。容冼瞬间倒飞出去,但他很快在半空中止住身形,一手撑地落至地面,身体又往后滑行了数米才堪堪停下。
容冼抬起头,双目亮得惊人,如同荒原上弓着脊背,等待发动攻势的猎豹。
片刻,他猛地一跃而起,向同样蓄势待发的容迟扑去。
窗外,一片叶子从树梢悄然飘落。
……
日暮黄昏,小镇街道上行人渐多,出门买菜的阿婆与左邻右舍的老街坊打着招呼,又熬过一天时光的上班族骑着自行车摇晃而过,放学的孩童麻雀一样呼啦啦飞过去……
容家老宅门前却很安静,镇上的男女老幼宁可走远路也要绕开容家老宅,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还是初春,院中一株桂花树已吐露出片片嫩叶,叶片虽小,却片片充满生机。
容冼和容迟从屋内打到屋外,终于打累了,两人相隔数丈各自平躺在亭亭如盖的古树下。
人不再是当年的人,古树也不是当年的树了。
他们曾无数次围坐饮酒的那棵桂花树,早几百年前就被容冼一剑砍断,连根拔起。
现在这株,是容迟后来植的。
人总喜欢自欺欺人,变成妖,这一恶习也改不了。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注)
仰头望着眼前的桂花树,容迟情不自禁地吟诵道。
这两句诗并不应景,眼前没有满堂花,也没有三千客。
长剑翻飞、鼓角齐鸣,更仿若隔世之事了。
容冼冷声讽刺:“这句诗,你配念?”
他是不配了。当年容冼一剑砍断院中那株桂花树后,也将两人的佩剑一气震断。那时他也说的不配。
残树断剑旁,容冼冷冷道:“你我都不配再拿容家剑。”
后来容迟葬了断剑,重植桂花树,但他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半晌,容迟淡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个坎,但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我不会看着你死在眼前。”
“所以你就能看着我容家军死在眼前?”
容迟闭了闭眼,没有说话。眼底是潮水般起伏的汹涌情绪。
容冼突然笑起来:“要论果决狠辣,我真是拍马不及兄长半分。我容家军世代镇守边关,人人奋勇,面对再强大的敌军,哪次不是死战不退?可是你和父亲让那些跟随我们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战友饮下妖血,将他们生生转化成丧失心智只知厮杀的嗜血妖物。真是说舍弃就舍弃啊。这份狠绝,容冼每每思及都佩服至极。”
“有这支妖军做先锋助力,容家军才能保下一半战力。”容迟神情木然。
“我宁愿容家军全军战死!”容冼终于变色低吼,“那样他们至少是为荣誉而死,是为了守护身后的一方国土和万千百姓!可你和父亲,让他们……死得毫无意义……”
呵!说什么保下一半战力。最后容家军久等援军不至,还不是全军上下尽皆力战而亡。
他只想跟昔日战友一起死,可他从小到大可亲可敬的兄长却骗他喝下妖血,让他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来。
但过去的容冼终究已经死在战场上,一身傲骨随数十万忠魂一起埋葬。
活下来的只是一只不再有任何人性的妖物。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返回京城,将那些只知庙堂弄权、嫉贤妒能的佞臣一个一个屠了满门。直杀得整个朝堂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还有,那位端坐在龙椅上,整日担心容家功高震主、昏聩无能的君王。
皇宫大殿之上,那些生来便自觉高人一等的皇室贵胄跪了一地,他在那位赵家君王面前一个一个杀过去,整个皇族都死绝后,才一把掏出那位君王的心脏。
那一日,赤红鲜血如同春日小溪,顺着皇宫大殿和殿外长长的玉石丹陛,久久流淌……
神州从此改朝换代。
他也真的变成了一只嗜血残暴的妖孽怪物,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