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江山易主,多事之秋,人心惶惶。

唯独孩童思虑纯粹,静质大哭大闹过一场后,疲惫席卷,委屈巴巴歪在姐姐怀里,不久便沉沉睡去。

孩子圆团团的小脸睡着后依旧皱巴着,似乎连梦里也极不开心,瞧着实在可怜。

康和郡主心头发软,试图抱走幼女,奈何静质的小手一直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袖,睡着了也不曾松开。

曲静胜恍若未觉到康和郡主的些许失落,垂眸为妹妹拨开面上碎发,低声道,“母亲,我想带静质去边上厢房歇息,劳您在堂中坐镇了。”

康和郡主颔首,“你多日随军疾行,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是该歇歇。”

其实康和郡主同样通宵奔波,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太能看出疲态。

曲静胜顺理成章叫来令煦搭把手,两人托着妹妹去了边上厢房。

门刚合上,赶在令煦开口之前,曲静胜睨他一眼。

令煦似有所悟,回首望了一眼禁闭的门扇,抿唇不语。

隔墙或许有耳。

他已经因为这张嘴惹过一次事了。

连累姐姐为护着他,无辜灌了一耳朵恶心言语,最后还得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恭顺模样道歉。

他知道的,并非姐姐性情绵软,而是因为姐姐太弱势了,没有说狠话的底气。

只能如此。

他大抵是做不到姐姐这样隐忍克制的,所以姐姐才会决定替了他,塌着腰去息事宁人。

曲静胜辗转多日,劳心劳力,又为令晖伤心一场,实在乏累至极,暂时没有精神教导弟弟,打发令煦先去外间榻上休息,有话以后再说。

她自己则搂着妹妹软乎乎的小身体,倒在屏风里侧还算松软的床铺上,难得安眠。

直到迷迷糊糊被热醒。

曲静胜按着涨疼的太阳穴,蹙眉望向怀中热源。

床周没有垂挂幔帐,午间阳光无遮无挡,肆意将屋内的活人死物照得亮堂堂。

静质拧巴着淡淡的眉头,一张小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口中不停呓语喊疼,周身大汗淋漓。

曲静胜惊得瞌睡尽散,她一手贴在妹妹额上试体温热度,一边试图唤醒妹妹问问她到底哪里疼。连唤几声,嗓音越来越急,外间的令煦都被吵醒了,静质仍然陷在梦魇之中,全无反应。

“姐,静质起热了?”令煦三两步绕过屏风冲进来,“严不严重?”

龙凤胎身体底子不如正常孩童,从前令晖三不五时生病,他们都是见惯了的。

静质跟着他在外面折腾这么些日子了,今日又崩溃哭闹一场,起热其实还算正常。

“不止是发烧,她还一直喊疼。”曲静胜蹙眉望着在睡梦中痛到蜷缩成团,手脚不受控制抽搐几下的妹妹,强作镇定道,“你出去问问母亲可能找到大夫。”

“好。”事出紧急,令煦顾不上自己那些别扭心思,飞快出门。

紧接着,一阵急切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看看。”鲜艳裙裾凌乱扑散在床沿,康和郡主双手在静质额上与背上来回试温,急得嗓腔紧绷,“她怎么一直喊疼?睡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曲静胜没心思应付她的问题,只关心能不能寻来大夫。

“军医都待在后方,我让侍卫出去街上找药铺了。”康和郡主忧心忡忡,“只是如今的光景你也知道,不知道里坊里的大夫可还安生待在城内。”

曲静胜不愿意把妹妹的安危寄托在这种不确定上,当即拍板决定,“我带静质去国公府。”

她说的国公府自然是指卫国公府了。

老国公曲礼夫妇年事已高,十分注重康健,府上常年养着两个大夫随侍左右,时时看顾。

正好西林庵离国公府很近,跑马可能只需半炷香的功夫。

康和郡主一听卫国公府便忍不住皱眉,迟疑道,“国公府还有人?”

她虽不在都城,却也知道早从庆王大军成功渡江那日起,都城中许多害怕兵祸的人家已散往各地避难了,不分贵贱。

曲静胜笃定道,“人肯定都在府里。”

二叔曲定尚能被景佑帝委任守通往内城的昌平桥,证明曲家一家老小亲眷必然全待在国公府。

就景佑帝的性子,若非是将卫国公府家眷全部掐在手里,不可能如此轻易信任曲定。

康和郡主认为女儿言之有理,不过,“外面兵荒马乱的,不仅有朝廷残兵四处劫掠作乱,还有那些平日里藏头露尾的宵小匪徒趁机作恶。只你们睡着这两个时辰里,已有五批恶徒试图靠近西林庵了,必要侍卫上墙真刀真枪的震慑一番他们才肯走。有些恶徒走了还不甘心,藏在不远处小巷里徘徊不去,意图纵火,街面上肯定更乱。你和令煦还是待在西林庵里,我带静质过去。”

其实也能派人去国公府把大夫请过来,只是略微多耽误点时间。

不过,就怕国公府不信他们派去请医的人,毕竟他们现在身边全是庆王的人,没有一张国公府认识的熟脸,也没什么与国公府有关的信物,恐会被草木皆兵的国公府护院们误认为是狂徒宵小,意图趁乱骗开府门劫掠。

国公府护院都是随曲定从北边战场上退下来的,能在鞑靼弯刀上全须全尾活下来,本事可谓高强,若被他们疑上,不仅请不来大夫,还随时可能送命。

他们母子/女三人,必须要有人露面取信国公府。

既如此,不如把静质一同带去国公府治病,还省得在街面上多来往一趟,多冒一次风险。

令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主动请缨,并隐晦朝康和郡主投去意外一瞥。

不管母亲是什么模样,他都得做个能担事的男儿。

“我去。”曲静胜否决他二人提议,声气和缓但坚决,“免得你们在国公府闹起来,回头再影响静质病情,她今日已经历过一遭吵闹了,不能再受刺激。”

康和郡主与令煦闻言俱是一怔。

景佑帝已经自绝,庆王一脉正式崛起。

如今换他们这些曾囚困在思过院的‘罪人’俯视国公府了。

见到他们现身,那些曾经翻脸无情,弃他们如敝履的国公府亲人肯定会前来殷殷忏悔,哭求原谅。

康和郡主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当场发作曲邕以及曾经践踏过她国公府众人。

令煦也不敢确定自己当真坚决到看见白发苍苍的祖父母跪倒在脚边而无动于衷。

他曾经是卫国公府的世孙,最受两位老人看重,从小承欢膝下。

但他们都确定曲静胜可以稳住。

作为相伴十几年的亲人,他们太清楚女儿/姐姐有多沉得住气,哪怕当初被投进思过院时,也没见曲静胜与卫国公府任何一人红过脸。

不管后来谁去思过院看他们,或同情或讥讽,她都能笑得端庄和悦,让对方颇觉无趣,扫兴离开。

毕竟是幼时被国公府两代主母盯着,用那样法子调|教出来的。

侍卫们布置一番后,曲静胜带上不省人事的静质离开。

他们运气不错,只遇上可一队人数不多的匪徒,双方远远一个照面,对方发现他们一行人披甲执锐,绝非软柿子,并未上前冒犯。

还算顺遂的抵达卫国公府。

只见昔日赫赫神威的国公府朱红大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身,半干的污血染红石阶。门墙也似乎被烧过一场,有大片黢黑痕迹,显出几分凋零破败。

曲静胜驱马小跑几步,让藏在墙洞后持弓恫吓他们退去的护院能够看清自己的相貌。

“开门。”

“璨璨。”曲邕迎出来时,看见曲静胜以及她身后被侍卫抱在怀里的静质,眼神发直,恍恍然如在梦中。

“静质她……”

居然还活着。

曲静胜没理会曲邕,随便瞟了眼不远处狼藉一片的山墙照壁,径直带妹妹入内去看大夫,并就近找了处小院暂且落脚。

国公府的大夫医术精湛,反复切脉诊断,判定静质只是高热,一直喊疼或许是烧热难耐。

曲静胜似信非信,但不信也没办法,她亲自检查过,静质身上除了膝盖有点已经结痂的伤疤,再没有别的明暗伤处。

大夫很快为静质开方抓药。

静质在睡梦中被灌下一碗苦汁子后,高热终于慢慢退了下来,人也睡踏实许多,不再一叠声的喊疼。

大夫言之凿凿保证,称只要孩子睡一觉醒过来便无大碍。

曲静胜这才有心思出门,会会闻询赶来,等候在院里多时的国公府老少。

再见这些亲人,她心绪并无多少起伏,只觉得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能压弯无数人的腰。

偌大一个国公府,除了老国公曲礼,竟全在这方小小院落聚齐了,只为等她这个小辈。

祖母秦老夫人颤颤巍巍被人扶着,曲静胜有几年没见过她了,花白头发看着比记忆中衰老一些,倒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可亲。

一叠声关切问道,“璨璨,祖母能否进去看看静质?听大夫说她高热不退,小小个人真是遭了大罪。祖母特地带了阴泉珠过来,放在她掌心里,应能让她好过些。”

阴泉珠是以一种极为罕见的番邦寒玉雕琢而成的珠子,触手生凉,最宜夏日解暑。

是从前太|祖从战场上缴获得来的稀世珍品。

全都城统共两颗,宫里一颗,宫外一颗。

倒是舍得下本钱。

曲静胜眉眼含笑,“多谢祖母了。”

见她肯收下东西,其余国公府亲戚纷纷凑趣,赶忙捧出自己的心意。

曲静胜打眼一瞧,发现其中不乏从前趁着逢年过节,专门绕去思过院奚落他们的偏房亲眷。

她玩味地盯着那些人看。

那些人心中有鬼,冲她讪讪讨好一笑,低着头一个劲儿把自己的厚礼往她眼前推。

礼多人不怪嘛。

曲静胜浅笑吟吟,来者不拒。

秦老夫人见她和风细雨应对众人,不像是多有记恨,正欲趁机开口让她为卫国公府向庆王求情。

卫国公府需要庆王饶恕的地方可太多了。

从前是配合景佑帝虐待庆王的女儿与外孙们;

还冥顽不灵坚持站队景佑帝,调兵遣将拼死抵抗;

到今日,又倒霉多出一桩按照律法会被抽筋扒皮的罪状。

那个叫徐倓的将军带人进府来‘劝降’时,意外撞破了西边山墙照壁的秘密库房,里面金银珍宝数目之多,远非卫国公府经年积攒能有的数额。

那徐倓冷眼一扫,没有穷凶恶像当即没收那些珍宝,却板着脸让人登记造册一番。

厚厚两本册子啊,每一笔都将是卫国公府被钉死为国之巨蠹,九族不保的罪状。

因为本朝太|祖庶民出身,生平最恨贪官污吏,开国时便定下律法,凡是贪墨一律重惩,动辄斩首扒皮,祸连九族。

若说前面两桩罪责掺杂私情纠葛,庆王将来用来发作可能不那么名正言顺。

可如今,只刚被揭发的巨贪这一项,便足以让庆王理直气壮送卫国公府全族上下去见阎王,而天下人无法指摘他一句挟私报复。

曲静胜一听秦老夫人的话音,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她收礼时有多干脆,截断秦老夫人的求情便有多利落。

“我以为此番前来探望静质只是亲戚之谊,万没想到……”曲静胜浅浅叹息,似乎极为失望,“各位回去吧,如今一切未定,诸位的请托只会陷我于不义之地,显得我这人不知天高地厚,张狂至极。”

在场众人无不知晓这是她的托辞。

什么叫一切未定?

是,庆王这会儿是还未登基。

可一切不过迟早的事情。

自古以来,无论是不是正经传位御极的新帝,登基前都要与上表请求登基的百官装模作样谦让一番,三辞三让的戏码得做足,如此方显体面。

他们可听说了,早在庆王刚入城时,已有官员上表请他继位了。

再推辞几次,外面便该传来庆王登基了消息了。

新帝继位,紧接着肯定是该赏的赏,该杀的杀。

他们曲家作为景佑帝的忠实拥趸,庆王的眼中钉,康和郡主的肉中刺,届时再去求情已经晚了。

可曲静胜先把话撂下了,他们如果坚持继续求情,肯定会把人得罪了,反倒适得其反。

一行人面面相觑,若让他们就此回去,又颇不甘心。

毕竟才送出去那么些好东西。

收了礼不办事如何能行。

最终还是秦老夫人拿主意,软硬兼施,蔼然诱哄道,“璨璨,祖母知晓往后肯定会随你母亲居住,不会再回这注定落败的国公府。可你到底姓曲,令煦也是我们曲家长房长孙,往后要承继宗族,兴旺门庭的。你们姐弟关系素来亲近,你总不愿意看他将来接个烂摊子,成日焦头烂额。”

“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今日帮我们也是帮自己与令煦。人生在世,祸福旦夕,日后但凡有个万一,你们姐弟也多个帮衬不是,终归独木难成林。”

老人家苦口婆心,情真意切,瞧着当真是慈爱塑骨。

曲静胜似笑非笑,她早在四年前已见识过这副慈悲皮囊之下的不堪冷酷,丝毫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道,“祖母也太忧心了些,卫国公府是有丹书铁券的开国功臣,此番又主动上缴颇多奉景佑帝之命从民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如此识大顾大局,来日新君继位,只有大力褒奖府上的,岂会有难?”

秦老夫人上了年纪,脑子却依然活络。

再加上曲静胜言语中的暗示并不隐晦。

她迟滞须臾,蓦然瞪大一双浑浊眼瞳,一张橘皮老脸上的纹路都撑开不少,不敢置信道,“是你故意引来那徐倓的?你是如何知晓府上宝库位置的?”

徐倓发现宝库时并未张扬,除了登记造册外,东西未曾取走分毫,现在还在原处藏着。

从始至终,宝库被掘之事除老国公夫妻外,只有长子曲邕知情。

至于其余的偏房亲眷,到现在还蒙在鼓中。只当此番纠集来寻曲静胜求情,是求她在庆王与康和郡主面前美言几句,宽宥曲家在过去四年里效忠景佑帝、故意折辱康和郡主母子的无知无理,从轻发落。

秦老夫人过来之前同丈夫与长子商量过,三人意见统一,认为贪墨一事必须暂且遮掩下来,不能在曲静胜面前露了口风,以免事情过于严重,曲静胜就算感念旧情有心相帮也不敢伸手。

总之,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人绑上船再说。

未曾想,曲静胜竟然是知情的,还不管不顾在曲家众人面前点破了。

这当口,已有偏房亲眷惊疑不定连声质问起来,“老夫人,什么宝库?什么主动上缴民脂民膏?”

“怎么回事?主枝贪墨了?”

“贪墨?那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

魏卫国公府主枝人少,但偏房可谓人丁兴旺。

七嘴八舌吵闹起来,比那坊间市集还热闹。

曲静胜盯着被众人围着讨要说法,分身乏术的秦老夫人,似笑非笑唤她一声,“祖母,静质还在睡着,您带诸位叔伯婶母去外面说话吧。”

秦老夫人穿过人群,定定望向她,咬牙恨声道,“你这不仅是存心要毁我国公府基业,还要我国公府出首,成为众矢之的,往后再难在京中立足。”

老人家人老心不老,头脑灵光得很。

在知晓是曲静胜故意让徐倓来掘宝库时,便猜到她的用意了。

难怪那个叫徐倓的只是把宝库珍宝登记造册,没有当场带走。

他们是故意的。

故意点破卫国公府的贪墨大罪。

然后暗示已经走投无路的卫国公府出首,以大笔钱财赎罪。

国公府别无选择,只能顺势而为,老老实实奉上宝库所有,给都城中其他权贵官宦做个‘表率’。

庆王毕竟是反王出身,为了安抚人心,连入主都城都不敢放开手脚大肆进攻,以免惊扰百姓。

继位后自然也不可能直接清查问罪他们这些曾经效忠昏君的勋贵百官,免得兔子急了咬人,动摇来不之不易的皇位。

庆王不会疾风火燎杀这满城勋贵仕宦一个血流成河,却也不甘心轻易放他们好过。

否则还容易被人看轻。

自然要找机会给他们这些昏君旧臣一个教训的。

譬如说,让他们破大财免灾。

如此既能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还能趁机充盈被景佑帝挥霍一空的国库。

两全其美。

秦老夫人颤颤巍巍指向曲静胜。

她的好孙女多聪明啊,在庆王还没登基前,便走一步看百步,先用自家作伐子为庆王筹谋上了。

不知省了庆王多少心。

秦老夫人痛心疾首,素来能言善辩的老人,此刻只剩一句彻骨的质问,“你是要叫嚼碎我国公府,养肥你一人啊!”

曲静胜莞尔一笑,落落大方应承,“祖母慧眼如炬。”

“你……你……”秦老夫人险些气个仰倒,被人牢牢扶住。

曲静胜不再理会她,转而望向其余亲戚,温文有礼道,“今日不便招待,能否请诸位先行离开?”

少女桃花眼芙蓉面,笑如春风和煦,众人却觉得阴寒扑面,看她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讨债厉鬼,眼底闪烁着忧惧,匆匆离去,免得迟了一步被她惦记上了。

他们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观老夫人的反应与两人对话,便知道此番第一个对曲家下手的不是庆王,而是眼前人。

他们今日算是拜到邪|佛了。

自然是先走为妙。

曲静胜站在石阶上,午后树影婆娑叶如剪,有树叶飘落而下,她微微仰头,迎着明媚骄阳,一把抓住,握在掌心。

动作从容轻巧。

如同她巧妙抓住这次机会,又在庆王面前立上一功。

康和郡主说得没错,她千方百计从思过院逃出来,一是怕死,二是为了奔好日子。

那些委曲求全的闲气可以受一时,不能受一世。

所以,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她会自己谋来。而非摇尾乞怜,倚靠别人裙带间的施舍,一辈子直不起腰杆。

小院终于恢复清净。

曲静胜将那片叶子随手扔到凸出的树根旁,余光瞟见有道人影去而复返。

“璨璨……”曲邕拖沓脚步走近,不错眼的望着女儿,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曲静胜回视。

莫名想起那年老国公决定把他们关进思过院时,曲邕身为人夫,身为人父,却始终左右摇摆。

听见他们哭求时便也跟着求老国公再去宫中周旋一二,不要关押他们。

听见老国公夫妇析以利弊,又磕磕巴巴不再做声。

最终,曲邕选择了别开眼。

任由他们被人拉走。

妻子儿女,一个都护不住。

几年过去,曲邕那副优柔寡断又虚伪的作态依旧让曲静胜记忆犹新。

她厌烦极了。

可是从前在思过院,为了那么点指头缝里露出来的怜悯施舍,她不得不对曲邕笑脸相迎,恭敬孝顺。

今日,她终于可以不笑了。

曲静胜目不转睛注视着曲邕,给了他个痛快,“是,宝库位置是你告诉我的,这把碾碎国公府骨头的刀,是你亲自递出来的。”

卫国公府宝库的位置是曲静胜幼时尾随曲邕发现的。

彼时年幼,她想悄悄跟在爹爹后面溜出府门玩耍,正好瞧见曲邕遣散奴仆,在西边山墙照壁附近鬼鬼祟祟。

她一时好奇跟了进去,见到满室耀目华光。

曲邕后知后觉发现了她,连哄带骗的诈唬小孩,说如果她将宝库说出去,爹爹立马会死。

她当时害怕极了,抱着曲邕脖子连连保证,她不会让爹爹死的。

曲邕倒吸一口凉气,八尺高个的中年男子,双肩不自觉垮了下来,挫败又颓然,喃喃自嘲笑道,“你是没让我死,但让我生不如死……”

方才曲静胜承认宝库暴露与她有关后,曲邕心底便升起了隐秘的猜测。

如今,猜测印证,他只觉心灰意冷,此后再无颜面相见父母与一干曲姓亲眷。

而对这个长女……

饶是曲邕再迟钝,也能从她平静面孔下看出不加掩饰的漠视与蔑然。

那是比恨意更深刻的东西。

炎炎夏日,火伞高涨,曲邕忽觉那强烈的日光变得摇晃,仿佛要一举击碎他的凡皮肉骨,照出深藏其中的无能庸常。

“璨璨,爹爹不说别的了,就是想和你说声对不住。”曲邕垂着脑袋,头上的金蝉冠的双翅耷拉下来,八尺高的男人毫无征兆落下泪来,“爹爹那时候真是疯魔了,一沾了酒不仅脑子发疯,这手脚也管不住。”

曲静胜神色淡淡,歪头仔细打量自己的父亲。

几年的酒色日子过下来,从前高大伟岸的健硕身躯宛如被泡发的干货,肿胀了一大圈儿,痴肥不少。

这般垂头耷脑,倒是有几分可怜劲儿。

只是……

“三四岁的孩童尚能止住便溺,三四十岁的成年男子管不住自己的手脚?”曲静胜倏然笑开,笑得花枝乱颤,好半天才按按发潮的眼角,找回正常腔调,不咸不淡道,“父亲,做便做了,这点小事都不敢痛快认,趁早偃旗息鼓吧,新朝的权势您渗不进去。”

曲静胜永远不会忘记成年男人拳头砸到自己骨肉上的疼痛与屈辱。

这种败落下风后的突然悔悟,谁信谁傻。

他不是不动手了,只是不敢动手了。

曲静胜毫不留情揭穿曲邕的皮,眼底是锐利的直白,“二叔没了,祖父那么大年纪也没几年好活,偌大一个国公府眼看要败落了,您想弥补这次暴露宝库牵连国公府的愧疚,想继续做风光无限的国公府大爷。打算借这个我利用你的契机,打量我可能有三两分心软,与我修复关系,之后再借着我的光出头。”

“先不说您的盘算高不高明,只说我母亲,她曾为我外祖父甘愿当着天下人面前抛夫弃子,如今可是外祖父最心疼的孩子。她要星星外祖父不会给月亮,您想出头,问过她的意思吗?”

徐倓在相邻坊间办事,听闻曲静胜带着突发疾病妹妹前来国公府诊病,双方相隔不远,于情于理,他这个做舅舅都不该置若罔闻。

徐倓闻讯赶来之时,远远瞧见自己的便宜大外甥女正在树下同父亲曲邕说话,他识趣的驻足原地,没有上前打扰。

奈何他眼力惊人,又会唇语。

在他转开目光前,正好看见父女两的对话。

他为其间内容感到惊诧,转眸的动作迟滞片刻。

只见他那个不必簪凤高髻,依然端庄秀雅,仪态气质堪称闺中典范的大外甥女倏然放肆大笑起来。

这般毫无顾忌,却难得不显失态。

往日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的端雅少女,此刻眉间似乎蕴藏一脉水秀,连带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如怒放的艳丽芍药,摇曳生姿,有股活色生香的美态。

跟在他身边的同僚正当二十来岁,知好色而慕少艾,死死盯着那边,有股收不回眼的狼狈。

徐倓皱眉,拿青色刀鞘往同僚腰间用力一杵。

嫌他丢人。

之后更是借由高壮身形,将那露骨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