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傅大人,本郡主就是脚断了,疼得死掉,也不可能会怪在你头上,这不在你的公务范围之内,你大可不必如此这般。”
言罢。
少女当即要缩回小腿。
在无法辨断自我情绪的幼年时期,乃至整个童年,小郡主被眼前人娇惯纵容,讲不讲道理,耍不耍脾气,从来随心所欲。
时间久了,甚至成为一种惯性。
然而此刻,任凭她怎么挣扎,脚踝还是被傅湘前牢牢地锢在掌中,情状与先前在他怀中挣扎无果时一般无二。
“说了不需要,放开本郡主,听见没有?”
任何时候,安阳郡主习惯了掌控他人,而非被人“掌控”。
一如此刻她挣脱不开,身体又比理智更先感受到一种隐隐微妙又不可名状的“威胁”,于是想也没想,下意识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踹,正正踹在傅湘前的胸膛上。
踹在他衣冠和皮肉下的心脏位置。
猝不及防,男人手上动作微顿,整个上半身却又稳如山岳一般纹丝不动。
亭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雪花。
风卷过时空气冷得刺骨。
幼时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再大一点在谢家庄做了仆童,十二岁携母亲离开阊州,逢地方叛军作乱,傅湘前以为自己早就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此刻却竟会被踹一脚,就觉得疼。
好半晌,将少女足靴从胸口拿下,傅湘前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抬眸看她一眼。
只沉默地自锦衣中取出一支缁色瓷瓶,打开盖子,指节沾上药膏,一点点涂在她脚踝的伤肿处。
“……”
黛窈睫羽轻颤,有一瞬茫然无措。
他胸膛锦衣被她不曾褪去靴子的那只脚踹过之后,已然留下了污脏痕迹。她忽然很想看看他此刻表情,可他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视线一直在她脚踝之上,像在完成什么非做不可之事。
风撩裙摆,暗影浮动。
黛窈说不出心下什么滋味。
他左手拇指戴着扳指一类的东西,触感冰冰凉凉,同指节一起在她肌肤上划过,寸寸缕缕。
是很耐心的动作,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可这画面融于夜色,恍恍然映入眼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香艳色.情。
寒月的雁南山其实很冷,他掌心温热干燥,被他指节轻揉的那片红肿肌肤,微疼中带着陌生的酥麻。
黛窈心中似有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过。
一时既觉得哪里压抑,又忍不住想要后缩,撑在木几上的双手也不自觉点点扣紧。
从未与任何男人如此亲密,也从未有任何一个男人敢不经她的允许,嚣张到褪下她的罗袜。
他姿态卑微,手却仿佛在侵略什么。
一点点屏住呼吸,黛窈抓心挠肝的,一时说不清究竟哪里在难受。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欺负我。”
四个字,娇滴滴又软绵绵的,不傲慢,也无半分责怪之意。
傅湘前手上动作一滞,撩眼。
视线触到他,她像是被什么烫到,身体又不自觉朝后缩了半分。分明才刚凶巴巴踹了人,此刻表情却很是受伤,声音也蕴着委屈,一双漂亮眼瞳湿漉漉的。
傅湘前眸色暗了几分。
“疼?”
“不是。”
“那郡主指的什么。”
“不知道。”少女有些迷惘地别开脸:“你以后不许再碰我!”
近在咫尺。
傅湘前却又一次觉得,她很远,远在天边。
他眸光渐冷,复又垂下眼眸,“没什么要解释的?”
“解释什么?”
“你心里清楚。”
黛窈这回是真真茫然:“什么意思?”
又好半晌的沉默。
黛窈听见他说:“今日午后,有人误入皇权特使帐中,说是走错了路,离开时自以为神鬼不觉,顺走了一件里衣,那人叫做□□,乃安阳郡主身边侍卫。”
“……”
□□,也就是阿捷。
“竟……有这种事吗。”少女语气难得的有些艰涩,微微瞪大了眼睛,仿佛被惊住了。
傅湘前就知会是这样。
招惹他,却不见得会施舍他答案。
待按揉结束,药膏浸入肌理,傅湘前慢条斯理为她穿好罗袜,系上柔软的丝带,套上小鹿皮靴,动作熟稔得令人恍惚。
再抬眼时,一双沉黑凤眸却仿佛要将她皮肉透穿。
黛窈与之对视不过须臾,便险险招架不住,转而盯着亭中柱子,镇定道:“本郡主回去之后,定会好好问下阿捷的,他怎能做出如此不成体统之事……该不是有什么怪癖吧,太不像话了!”
“那什么……里衣,我赔大人新的?”
视线从她风领上掠过,傅湘前凤眸微狭。
“姜黛窈。”
这夜第二次,他唤她全名。
黛窈以为他可能会逼问些什么,譬如她最近为何突然接近他,轻浮他,阿捷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她该如何解释才会显得合情合理,而他又会如何揣度她不正常的行止、意图。
黛窈没有忘记,这人是皇权特使指挥使。
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坐不上那个位置。
却是,都没有。
他甚至也没如她想象中那般,对于鎏宵台退婚一事正式“审问”些什么。这不应该,就很奇怪。
黛窈只听得他声线低哑而冰冷,却字字令人心神紧绷:“我这人生来贫瘠,卑劣肮脏,身如草芥,满身孽欲。”
“若不喜被我触碰,觉得自己被欺负了,那么,往后别来招惹。”
“否则……”
对上一双漆黑凤眸,里面分明一潭死水,静如沉寂暗渊,可黛窈却有一瞬错觉,似在他眼中窥见了缕缕暗火。
就那么黑沉沉地凝视着她。
“……会怎样?”
“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无疑一种警告,用的是无比平直又仿佛要将人拉下地狱的语气。
黛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尚在失神,理解不了这几句话究竟什么意思,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傅湘前已从她面前起身,退开,召来远处正在“放哨”的辰欢和白露,将手中小小的缁色瓷瓶递给其中一人。
之后取回折炽刀,他再未逗留分毫。
有那么一瞬转念,黛窈想起一件非问不可之事。很想叫住他,说我们和好吧,可不可以做朋友,忘记过去,别讨厌我……
可诸多心绪倾轧下来,这日又遭受了太多心神琐碎,黛窈有种久违的疲倦。
日子还是一样的,人也还是那个人,可隔着数年光阴,一切又好像全然不同。
于是眼睁睁的,黛窈看着月色下那抹颀长身影,凛凛孤湛,顶着这晚的冷月和朔风,于她视线中渐渐远去,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生气了吗。
她下次不发脾气就是了。
这年的安阳郡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人面前控制不住本能,下意识就想“放飞自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可理智又十分清楚,这世上没人会永远停在原地。
收回目光,黛窈被辰欢扶着起身。
白露发现她屁股下面垫着什么东西还留在美人靠上,随意瞥了一眼,当即怔然。
一袭墨孤大氅,被叠得四四方方,其上绣着暗金色麒麟图腾,在灯影下折出浅浅光华。
时下大雍,麒麟乃神性和权力的象征。
想起不久之前的傍晚,朱雀门那场霞光雪中惊鸿一瞥,白露有些涩然地提醒:“郡主,这是傅大人的氅衣?”
黛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走吧。”
白露点点头,有些艰难地收回目光,心下不由生出一丝喟叹,世上当真同人不同命。
那麒麟大氅她见之心折,不敢触碰,仿佛透过它得一窥见九天皎月。
可它却被郡主拿来当坐垫,坐过之后又弃如敝履。这也让白露更加确信自己先前猜测的——郡主跟那位傅大人应该不是才刚认识不久。
出了长亭,雁南山的山风扑面而来。
黛窈一瘸一拐地被扶着入了女眷宿舍帐区,走出好一段路,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脚下一顿。
“冷……”
白露会意,率先返回长亭,将那麒麟氅衣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又极为珍重地展开,披覆在少女身上。
黛窈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松林尽头,几名金麟卫如幽灵一般蛰伏于暗处,直到看见指挥使大人的身影出现,这才齐刷刷现身。
汇报先前的阻截始末后,卫驰和萧钰遣散其他几人,“大人接下来去哪?”
“向陛下复命,不必跟着了。”
“是。”两人恭敬退至一旁。
片刻后,萧钰又犹豫着喊了一嘴:“大人当真是去找陛下复命?”
傅湘前足靴一顿:“有事?”
萧钰摇摇头:“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走错方向了,陛下的行宫在东边。”
男人这才调转方向。
卫驰和萧钰对视一眼,前者还好,后者却不由有些困惑,怎地护送一趟安阳郡主,大人竟这般魂不守舍?
跟了傅湘前时近六年,萧钰还是第一次,在人身上看到一种掺着些许破碎的冷峭,仿佛被谁欺负了似的?
还有,大人身上氅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