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夜色和风,漫无边际。

鎏宵台的喧哗人声被松林隔绝在外,遥远到好似从天边传来。傅湘前视线掠过地上交叠的影子,有一瞬难以言说的虚妄。

心脏的位置,浅浅的疼。

是她带给他的全部觉知。

眼前闪过诸多蒙尘幻影,有濛濛阴雨天,小奶团子从华盖香车里被人抱出,嚷嚷着要自己下地走路。

衣着光鲜的奴仆为她撑伞,她病殃殃的没什么精神,却踮起脚尖,伸手摸了摸谢家庄门口石狮子的前脚,“你好呀,以后要天天见面啦。”

有暮春时节,夕阳在她裙角撒下金斑,簇拥她的孩子们个个殷切。

他路过时绷着脸,面无表情抓了一只蝴蝶,在她面前摊开手。

却由于紧张、忐忑,掌心蝴蝶被他捏死了,爆出的浆黏在手上,她看他的眼神嫌恶又恐惧。

有细密鞭子切肤入骨,打在初初成长的脊梁上,皮开肉绽的滋味并不好受,让人忘记尊严,与牲口一般无二。

不求饶,不认错。

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因她已经厌憎他到,不要他了。

被赶出谢家庄那年,十二岁,他在风中仰头,盯着高墙上的雨幕。

听说再有几天,她会被接回京都。

雨水将身上血污冲淡,疼得他止不住地喘息龃龉,他下定决心不再摇尾乞怜,转身朝大雨中走去,往后孑然一身,浮浮沉沉。

记忆里太多羞辱、戏耍、愚弄、践踏。

粉碎了幼时身而为人的全部自尊。

它们堆叠起来,渐渐成为魔障,他跨不过去,便将她视为绝对禁忌。偏又骨子里犯贱,记得一些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

“人家不要香膏嘛。”她趾高气扬地下达命令:“就要元宝一片一片把茉莉花瓣摘下来,不然本郡主就不洗澡啦。”

“他摘花时洗手了吗?”

“可是水已经凉了,花瓣不要了,罚他明天继续摘花!”

再譬如她曾对庄里孩子们说:“元宝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只有本郡主可以欺负!”

经年后的此刻,骄傲的小孔雀又起了何种兴致,想与他做何游戏?

“不计前嫌”,不问旧事,不想沾染她半分。她却在躲他三年之后,现身来招惹。那他何要考虑她的清白、名声?

曾在尸山血海里濒死之时,傅湘前做过绮梦,梦里身下是她,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君子可以扮演。

前提是她从未向他招手。

·

事情真的发生了。

少女柔软如海藻的裙裾裹覆腿部,层层叠叠,轻盈飘逸,扫过男人手臂,和他的玄色大氅纠缠在一起。

金碧色的斑斓花鸟纹栩栩如生,与暗金色麒麟图腾摩挲,于夜色中时而贴近,时而分离。明明也不是什么香艳画面,却莫名看得两个丫鬟面红耳赤,好在辰欢和白露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面上堪堪稳住了。

折炽刀沉而冰冷,辰欢几乎拿不稳,便将手里的风灯交给白露。

白露四下张望一圈,松林掩人耳目,又是晚上,只要不撞上什么目击者,应该问题不大?

一行四人,两盏风灯,渐渐没于松林深处。

“瑞王的人,就跟在不远处。”男人甫一开口,声线极淡,有种说不出凉薄疏冷。

辰欢和白露双双心惊,下意识朝后张望,并未发现什么瑞王的人。但出于某种顾虑,还是纷纷唤了声“郡主”。

黛窈却没说话。

黛窈在走神。

至于原因……

不知死对头并未真正“拔刀”,而是选择顺从她的这件事,给了她一时无法适应的心理落差,还是黑暗将人的感官放大了。

从方才身体腾空的一瞬,到整个人置身于傅湘前的怀抱,被他大手圈揽着腰肢,黛窈竟又一次莫名奇妙的浑身发软。

十七岁了,安阳郡主向来不拘小节,从前并非从未与男子有过肢体接触,甚至同样的姿势,沈延歌都不止这般抱过她一次。

莫非傅湘前是鬼,吸走了她的阳气不成?

“什么,你方才说了什么。”

“傅大人方才说,附近跟有瑞王殿下的人。”辰欢走得颇有些气喘吁吁。

在前方掌灯的白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郡主要不......”顿了顿,“若是不小心被谁瞧见了,传出去乱说,怕是不太好?”

白露指的什么,不难理解。

傅湘前脚下未停。

黛窈哦了一声:“瞧见就瞧见啦,本郡主脚疼嘛,那有什么办法不是?”

就算沈延歌的人跟踪她,那又如何呢。

死对头如今是帝王身边亲信,此番送她奉的是圣命。再者事到如今,她还在乎沈延歌怎么看、怎么想不成?

心安理得地瘫在死对头怀里,继续狂吸他的“内在好运气”。事实却是被这人抱着,照理说时隔多年,应该感到陌生才是,可黛窈却仿佛回到了久违的安稳状态,被一种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本能所驱使,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一点也不想再下来走路。

甚至隐隐忘了彼此“有仇”。

很安静。

偶尔有风卷过林海,发出簌簌声浪,除此之外,耳中只余足靴踩踏雪地而发出的细碎声响。

起初时候,黛窈自己也觉不出半分真实,但事实就是这样奇奇怪怪地发生了。傅湘前一手环着她的背脊,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弯,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

是种与幼时全然不同的感受。

对于她此番冒昧,他甚至都没问她一句什么,仿佛不感兴趣,还和小时候一样沉默寡言,又或她的理由确实还挺合情合理?

这么想着,黛窈渐渐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下意识将脑袋枕在男人肩头,小腿不自觉轻轻晃动,视线掠过他凸起的喉结。

看着它滚了一下,两下,三下……

憋了半晌,黛窈终是没能忍住:“傅大人是口渴了,想喝水吗?”

松林透不进月光,黛窈眸中映着他苍白利落的下颌,在风灯光影下明明灭灭,却窥不见他面上神情,也猜不到他此刻心里可能会想些什么。

好半晌。

“不想。”傅湘前语气无波。

黛窈又哦了一声:“那你是高热了吗,还是体力不支,这么快就累了?”

辰欢白露:“……”

郡主这般口无遮拦,真的没问题吗。

听着哪里怪怪的,一时也说不上来。

黛窈却是问得真情实感。

不然死对头怎地会越走越慢,心跳声也好像打鼓一样,且这隆冬时节,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傅湘前体温却隐隐发烫,被他抱在怀里,隔着衣袍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黛窈觉得自己也好像快被什么烧起来似的。

“退婚理由。”

回应她的,是这冷冰冰的四个字。

觉出他语气不善,仿佛先前不久还说过今夜月色很美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该不是抱着自己讨厌的人,心里在偷偷咬牙切齿吧?

黛窈的小腿登时不再晃动,轻哼了一声:“鎏宵台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需要再一字不漏地给大人重复一遍吗。”

“你不爱沈延歌。”

“……”

知道这是某种“审问”,死对头显然已经开始替承明帝探她口风了。

“怎么不爱?当然爱了,满心满眼都是他,奈何人家有病,不配嫁给他嘛!”

皇嗣不容“诋毁”,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黛窈不可能说真话。

辰欢和白露想起郡主先前说过的,什么身患隐疾,终生没有孕育子嗣的能力。

再想起午间时分郡主扭伤了脚,瑞王殿下先是冷嘲热讽,后又和郡主发生争执,怒掐郡主脖子还将人推倒案台。

辰欢到现在还没气过,心疼得要命。

白露则隐隐觉出郡主所谓的退婚理由,未必是真,但意欲退婚一事看似突然,实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情是“突然”发生的。但凡回头思量,就不难捕捉到数不清的细枝末节。

此刻或因骄傲自尊,又或不想被人怜悯,郡主故作轻松,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两丫鬟个顶个的愁云惨淡,暗自神伤。

很快又听得一句:“这一生,当真不嫁。”

男人声线有种低冷沉静的奇特质感,像深埋雪下的暗冰,淡漠沁凉,无端低哑。

却又字字清晰,仿佛能敲进人的心底。

“本郡主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知道皇权特使乃帝王耳目,为让天家宽心,黛窈不忘补充:“退一万步,就算本郡主想嫁,也没人会愿意娶一个身患隐疾且无法生育的女子了,既已在天家面前表过态度,本郡主就断断不敢作死欺君,这点大人尽可放心!”

“若家中父母逼迫,你待如何。”

依旧公事公办的语气,辰欢不知这是某种“审问”,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冒昧,但比起自家郡主,这位大人的冒昧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白露则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恰逢傅湘前因身形太高,不得不弯腰低头,弧度不算很大,却在以肩背挡住那些松柏枝桠抖下的雪沫,不至于沾湿了怀中姑娘的裙子。

若说先前几问,黛窈游刃有余。

那么这一问,少女陷入了短暂沉默。

安阳郡主尚有父亲,却已经没有母亲了。如今家中有个继母殷氏不算难搞,难搞的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姜刘氏。

四岁半之前,黛窈还不曾下江南长住,年纪太小自是记不请什么细节,却记得母亲和姜刘氏时常吵架。

知道黛窈长大后会嫁入皇室,姜刘氏有意给孙女早早启蒙,除请先生教千字文、三字经、幼学琼林等,还时常抱着小郡主念女诫、内训、女论语。

女诫中讲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内训中讲夫上下之分,尊卑之等也。教导女子要温柔恭顺,三从四德。

每每听姜刘氏同小娃娃念起这些,谢媛都会告诉女儿:“世上男子女子都是人,没有尊卑强弱之分,女子也并非需要事事顺从,也可以强为美,没人规定窈窈必须得柔弱。”

彼时黛窈还太小了,哪里懂得这些?

但她至今记得姜刘氏对她走路时的各种规训:“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有些事情就该早早学习规束,女儿家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腿要并拢,腰要挺直,两手交叠虚扣在腰间,对,就是这样,咱们窈窈做得真好……注意看路,不可东张西望,胳膊肘支起来,左右得一样高,不可懒散搭着,步距以半尺为最佳,便是你脚下放着的这把尺子的距离……”

每每这种时候,小郡主除自己难受,还常会看到谢媛不开心的神情。

后来长大了回想,那神情大概可称之为”崩溃”。

“自从诞下双生子,你就跟那鬼上身似的,哪有这样教导孩子的,教的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说?!”这是黛窈印象中,姜刘氏数落她母亲最多的一句话。

仅仅这样的小事都会产生分歧,可想婆媳之间平日相处起来会有多少鸡毛蒜皮的矛盾摩擦,日子又过得多么疲惫糟心。

黛窈也是后来才知,娘亲那么爱她,却舍得将她送去江南,只每隔半年才去看她一两次,不仅仅是因方士说郡主宜在南方将养——

更多的是谢媛想让黛窈随性生长,自由自在,而非小小年纪便被封建荼毒,连说话走路都得有一把尺子丈量规束。

“反抗呀,还能如何。”

怀中少女语气闷闷的,觉出她的情绪变化,傅湘前再开口时,声线又不自觉低哑了些。

“这些年,你快乐吗。”

只彼此能听见的声音。

话出口时,傅湘前自己也怔了一下。

与之伴随的,松柏的凛气钻进人鼻腔,带起一缕极酸的涩意。

视线中不断倒退的夜影,魆魆林海铺天盖地,好似没有尽头。黛窈听见自己说:“这个问题,也在傅大人需要探听的范围吗。还是说……你在关心本郡主?”

话音刚落。

揽在她腰上的大手僵了一下。

黛窈睫羽轻颤,不确定自己想听什么。

“郡主要这般理解,也不是不可。”

耳边声音携着令人陌生的讥诮:“毕竟有生之年,能得知郡主过得不好,于在下来说,也算是件快慰之事。”

“……”

风卷林梢,雪絮簌簌。

黛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才忍住了没有当场翻脸。

此番因他“顺从”她,抱了她,她险些以为他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厌恨她、排斥她。

甚至因后来历经一些变故,那些停在江南的岁月反而变得越发美好起来。得知他一朝入京,她对金麟卫避之不及,对他的风闻捂耳不听,除却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人,大抵也是隐隐愧疚过的……

问她快乐吗。

仿佛被旧时的故人轻抚心脏。

不想后面跟着的,会是那样一句话。

也对。

死对头嘛。

一个已然翻身且身处高位之人,面对一个见过自己过往卑微、屈辱、不堪,甚至伤害过自己的人,谁能真的做到心无芥蒂?

那么顺着他的心意回答,想必最好。

可理智这种东西,从来都很难战胜性情秉性,一如幼时骄傲的小孔雀,长大了依旧骄傲得不可一世。

“那多不好意思,要令傅大人失望了!”

“本郡主这些年和幼时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奴仆成群,光鲜亮丽,过得比谁都纵情潇洒,比谁都快活恣意!”

“想看本郡主笑话?下辈子啦。”

话落。

却有什么液体,猝不及防砸落傅湘前颈间。

一滴,两滴,静默无声。

滚烫的温度,却灼得人心口一窒。

有个声音说,吃一堑长一智,那个好了伤疤就忘疼的仆童,早被自己扼杀死去。

她快不快乐,关他何事。

她的眼泪,又算什么东西?

“既如此,哭什么。”男人声线携着几不可察的生硬。

黛窈隐隐意识到什么,刹那间周身一僵,圈在他颈上的手也跟着拽紧了。

为何会掉眼泪?

一瞬间的事,情绪繁杂汹涌又缥缈,捕捉不到一个具体的点。

但这其实都非重点——

重点是,亲近如辰欢白露,也不知自家郡主自娘亲离世之后,大病过一场,后来病好了,却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无论心下多么憋屈、愤怒、难过、心伤,便是想要放声大哭,黛窈也流不出生理泪水。

此刻,眼泪不期然从眼眶中掉落下来,仿佛将她积攒了近三年的喜怒哀乐,以及被霉运附体后遭遇的所有细碎不快……全都凝成了实体。

指节轻触自己湿润的眼睫,说不震惊是假的。

黛窈几乎整个人都怔住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但本能已替她做出反应:“放我下来!!!”

辰欢抱刀,白露掌风灯,两人一路听自家郡主和傅大人说话,本就听得断断续续。此刻陡闻少女声音拔高,是明显可感的恼到极致的语气,两人双双回头。

这一回头,傅湘前已然越过她们,径直出了松林。

视野蓦地开阔起来,女眷宿帐区的零星灯火在山谷中散发着微弱亮光。

“让抱就抱,让放就放?”

“这是命令!”

长腿迈上阶梯,碾碎一地积雪,傅湘前任她在怀里挣扎,“命令?我是你的谁,姜黛窈。”

让你时至今日,依旧这般肆无忌惮。

心口如有一根牵丝之线,拉扯得疼痛越发绵密清晰,傅湘前涩然牵起一边唇角:“答对了,放你下来,答错了——”

“你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