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苍穹之下,夜色像水一样漫上来。
銮铃在雁南山的夜风里幽幽撞响,隔着幡帐、以及十二旒冠冕垂下的淡淡阴影,无人能窥帝王此刻神色,也无人敢窥就是了。
好半晌的沉默。
沈玖这才再次开口:“安阳可知,自古以来儿女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
这话不难理解。
生在王侯世家的女儿,婚姻通常被用来巩固家族权势,交换利益,成为父亲或兄长的某种助力。
或更准确的说,生在普通人家也一样,底色都是一样的。世道从来没给女子真正说“不”的权力。
可凡事不尽力一试,人又如何能轻易甘心?
“臣女正因知晓婚姻大事向来皆由父母做主,此番才会特地瞒着家中父母,来向皇伯伯请一成全。此事若安阳自己就能轻松解决,又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来打扰和为难皇伯伯?”
连“打扰”和“为难”都说出来了,可知并非天真愚蠢不知事。
却偏偏。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沈玖起身,负手在阶前踱了几步。想过小姑娘此番请愿,必然会请出个新鲜花样来。
却不想是与他天家解除婚约。
话里话外谦卑无比,却又隐隐透着某种狂妄。萧贵妃也觉出此女并非一时兴起,更像是有备而来,只是从前并无半分预兆,无疑将牵涉之人统统打了个措手不及。
“罢了。”
帝王的声音沉而雄浑,却又始终温和平静,“安阳的心思,朕已知悉。不若待你父亲年底回京,若他也同意安阳意愿,朕便准你与瑞王解除婚约。如何?”
“......”
至此,站在筵席上的沈延歌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黛窈呢,忍耐着脚踝、腰肢、颈项、膝盖等多处疼痛,始终提着口气,也不是没料到这种结果。
所谓君无戏言,果然是骗小孩子的。
但帝王跟她打太极,再逼下去显然也不合适。
好在忍了这么些年,能将压抑已久的心愿搬上台面,心口堵着的某些不具体的东西也好似突然间消解不少,就像一个常年披枷带锁之人,终于将锁扣撬开了一点点缝隙。
至少踏出了第一步。
而那个被自己唤作父亲的人,会同意她的意愿吗?黛窈不确定。
但事情也总得一件一件来。
“臣女安阳,叩谢皇伯伯成全!”
把未成全之事以“成全”道出来,少女这才在辰欢和白露的搀扶下,收膝起身,回头。
顶着鎏宵台满座瞩目,少女一步步朝阶下走去,仿佛全然不知自己作了多大的“妖”。
但见她脚下不稳,沈玖视线掠过沈延歌身后一方席位,不知一时兴起,还是其他什么意思,下了一道御命:“傅卿,护送安阳回宿帐休息。”
话音刚落,鎏宵台再一次骚动起来。
黛窈脚下微滞,也有一瞬讶异茫然。
但转念一想。
又隐隐猜到了其中原因。
视线不远处,甫一被点的男人撩眼,视线不偏不倚朝这边扫了过来。
眸光漆黑沉静,窥不见半分波澜。
隔着葳蕤灯火和满世界的喧哗人声,黛窈与他对上视线,心情还不错,便弯唇朝他笑了一下。
仿佛在说:
好啊,她很乐意,求之不得。
这晚鎏宵台的沈延歌、萧贵妃,心下无不翻江倒海。仿佛沉寂多年的一池死水陡然被一双手乍起波澜,往后指不定还有巨浪滔天。
姜烨、姜钰雪、姜宝姗,以及一些在场的姜家亲族也大都忐忑心惊,有的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看客中的女眷大都不理解:“若是换个人,身患隐疾这种事,必然会想办法隐瞒遮掩……”
毕竟能嫁入皇室,实乃无上荣光。
黛窈却知自己此番退婚,帝王虽说只准了一半,但必然会有不少人开始翘首以盼——瑞王妃这一位置今后最有可能“花落谁家”。
一如将一块诱人的糕点抛出去,只要有人愿意争抢,就会成为她的某种助力。
“单凭自我意愿放弃这门婚事,待以后懂事了必要后悔的!”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女子最不堪的私事说得如此泰然,我倒很佩服安阳郡主的豁达勇气。”
“这是什么很光荣,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无非脸皮厚,不知羞罢了,也不怕被人耻笑!”
“禹北王有这么个女儿,也是糟心啊,想必回京后得知此事会气得半夜睡不着吧?”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旁人盼不来的运气、恩宠、殊荣,人家生来就有。旁人想争却连资格都没有的姻缘、前途,人家得到了却不想要。旁人汲汲营营半生也抵达不了的“高度”,人家闹着玩儿似的,说自己不配。
总之待当事人都离开许久了,宴上还在就“安阳郡主向天家退婚”一事议论纷纷,喁喁不止。
·
另一边。
雁南山月明风清,夜影安澜。
远山被积雪覆盖,如练的月光倾泻下来,泼下一地稀疏影子。
“郡主当心脚下。”提着两盏八角风灯,辰欢走在前头,白露则小心翼翼在后面搀扶黛窈。
灯罩上绣着花鸟游鱼,跃动的光影打在少女裙裾上。
傅湘前稍落后两步。
足靴踏雪,发出沉而细碎的咯吱声响。
另有几名身着玄色制服的金鳞卫,黛窈猜是他的下属或亲信,跟在四人后头,距离较远一些。
“今夜月色很美。”
男人声线低磁干净。
极简单的一句话,依旧淡而疏冷的语气,却莫名携了三分萧索柔意,好似在说好久不见,又似仅仅自言自语。
白露原就有些心驰神荡,听见这声音落在身后,仿佛就在耳边,几乎一瞬红透了脸。
辰欢则没料到,傅修罗竟也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吗。脑海中闪过朱雀门那场霞光中,这人口中一句“倒也不必行此大礼”,以及打马离去时的漠然冷酷。
辰欢一时还有些不大适应。
“美吗,大人好兴致。”
黛窈脚踝疼痛,被白露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得极慢,“大人没什么想问的吗?”
承明帝派个皇权特使指挥使,特地来送她回宿帐休息,黛窈不傻——这不是什么大材小用。
傅湘前是个聪明人,自也明白帝王心思,无非想让他套话,进行某种“审讯”,探她提出退婚背后的真实动机。
“若问什么,郡主都会如实相告?”
“那当然不会。”
脱口之后,黛窈又赶忙笑眯眯找补:“本郡主的意思是,肯定都会一五一十,全都如实相告啦!”
“不过想让本郡主说实话,有条件哦。”
“提来听听。”
死对头行在身后,黛窈自是看不到他此刻神情,恰逢要穿过一片松林,她心念一转,登时停下脚步。
扶着白露的肩膀转身,回头。
对上一双沉而幽邃的漆黑凤眸。
不知是否错觉,傅湘前似有些心不在焉,尽管如今的黛窈,还并未与他熟悉到能判断他情绪的程度。
那是一种直觉——死对头心神不稳,像被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物扰乱,正在悄无声息地重新组构。
思绪发散间,黛窈倒也没想太多,只听得自己声音端得柔柔弱弱,像是撒娇,又多少有那么点儿矫揉造作:
“条件是本郡主脚疼,不想自己走路了......”
少女偏偏脑袋,试探着朝他伸出双手:“傅大人抱着人家走嘛,好不啦?”
辰欢:?
白露:??
之所以提出抱抱要求,当然是有原因的。
从先前退婚一事中抽离心绪,黛窈难得有机会跟死对头单独相处,特地又在脑海中问了一遍所谓细则。
摸一下能管一整天。
亲一下能管半个月。
抱一下呢?
脑中邪物答:【至少能管三天。】
松林地势不平,较之外面铺了地墁的山道难走一些,这天黑路滑的,自己本身就脚踝有伤,若是再不小心滑倒摔倒,那可太难受了。
故而这条件提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黛窈都想给自己鼓掌撒花了。
两丫鬟却似突然间被什么扼住了咽喉,眼睛双双瞪得像铜铃。
先不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说郡主跟瑞王那婚事还没真的退掉呢,她们也根本还没从先前鎏宵台发生的事情当中抽离出来,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但眼下,此时此刻,就说郡主跟这傅大人……从前好像并不相识吧?也就霍允张贴告示那日,在朱雀门的三岔口打了个照面。
郡主怎地就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提出如此厚颜无耻又石破天惊的要求来?!
辰欢和白露不理解。
但郡主向来不走寻常路,记忆中的荒唐事一抓一大把,似乎什么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不奇怪?
但这到底还是太诡异了些?!
两丫鬟双双代替黛窈尴尬,有些手足无措地楞在原地,心说自家郡主没有分寸,这位傅大人肯定有,也肯定会拒绝的吧?
然而。
背着无边无际的幽暗夜色,傅大人起初确实微怔,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吧?
随即他一言不发,开始解腰间那把沉沉的折炽刀,半张脸沉在阴影之中,叫人辨不出喜怒,半张脸被风灯勾勒出利落颌面。
苍白,冷硬,隐携三分煞气。
辰欢和白露只一眼,就被摄得双双移开了视线。
黛窈也莫名有些不敢与之长久对视。
见他解刀的动作过于干脆流畅,却是眉宇轻蹙,好似哪里不大痛快。
黛窈心说完了,好像确定有点过于冒昧了?
“其实本郡主开玩笑来着!傅大人不愿意就算啦,多大点事儿你不至于......”
“拿着,拿不动就丢在原地。”
话是对辰欢说的,傅湘前的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黛窈。
那深深寂寂的眼神,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黛窈被盯着发毛,还不待做出任何反应,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然倾覆过来。
携着冬日独有的寒气,微一附身,一个轻飘飘的抄手,便将欲往后退的姑娘打横抱了起来。
身子陡然一轻。
黛窈整个人蓦地腾空。
耳边是极短促的一声“唔”,傅湘前背脊微僵,少女双手已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
那一瞬间。
周遭一切皆成幻影。
究竟哪里在疼,不知道,傅湘前只觉自己胸腔下一颗贫瘠的心,在冷硬和麻木中锤炼多年,此刻却像被一双无形之手轻轻拽握,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
假的,是梦。
就连辰欢和白露也都觉得,太荒谬了。
换个人,即便体恤自家郡主脚踝有伤,不便走路,又或真的狗胆包天到敢上手去碰郡主身子,嘴上是否也多少该意思一下,此举会不会坏了姑娘清名?
却不想。
这位傅大人竟是二话不说地“顺从”和“满足”。
不是……郡主跟这人还没熟到这种程度吧?
这是真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