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自重了?!”
下意识反驳一句,黛窈炸毛的兔子一般仰头,正正对上男人一双沉黑的眼睛。
视线交汇的刹那,为对方眼中所蕴含的黑暗冲击,黛窈心口蓦地一震。
空无一物,寸草不生。
被这样一双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注视,人就仿佛置身于烟雨濛濛的青苔雨林,莫名有种暗无天日的阴冷潮湿之感。
虽说不合时宜,但一瞬恍惚中,黛窈还是心跳很快。
难以言说的陌生,以及——
脑海中闪过一册市井话本,里面有个小故事,讲的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成日欺负家里小长工,对小长工非打即骂,肆意羞辱。小长工忍辱负重从不反抗,忍着忍着就忍成了变态,心理十分阴暗扭曲。
后来小长工得奇遇,一朝翻身成了权贵,第一件事就是将当年欺辱自己的大小姐抓回去,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狠狠折磨,进行各种非人的报复,十分惨绝人寰。
“手。”傅湘前说。
黛窈:“......”
一瞬回过神来,黛窈赶忙撤下自己搭在对方肩头的手,嘴上不忘给自己找补面子:“碰下肩就不自重了?那你手揽本郡主的腰做什么,登徒子,不要脸,你才是不自重的那——”
话未完。
隐隐意识到什么,黛窈刹那间心神巨震,猛地缩回了自己撑在某个部位的右手。
她刚刚……
脑子坏掉了吗。
为什么还下意识......了一下?
男人背脊微僵,拧眉别开了脸。再开口时语气无波,却隐携了淡淡警告:“手不乖,会被砍下来。”
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彼此气息咫尺可闻。
黛窈脑中有一瞬短暂空白,面颊陡然灼烧,连颈项都漫上一层淡淡绯红。
“都、怪你!”
恼羞成怒,少女仓促起身,不想狐裘上的珠花偏偏勾到了男人氅衣上的暗金刺绣。
非但起身失败,还整个儿复又匍匐了回去。
“……”
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嘈杂人声,“怎地突然摔倒了?地上没雪不应该啊。”
“还好傅指挥使手快,安阳郡主没事吧?”
“阿姐还好吗?”
“有辱斯文啊!还不快快扶安阳郡主起来,怎地还赖人怀里了?”
四下混杂着许多声音,沈延歌也似说了句什么,黛窈没大听清,也根本分不出多余心思去分辨。
想起头先两日朱雀门那一摔,被羞辱“倒也不必行此大礼”,黛窈至今阴影未散,此刻又狼狈撞人胸膛。
人可以原地去世吗?
丢脸这种事又有可能丢着丢着就习惯吗?
“怪我。”
半垂眼睫,男人尽自岿然不动,“不该挡在郡主摔倒的位置,不该害郡主投怀送抱。罪该万死,嗯?”
——是你挡在这里,害本郡主投怀送抱,原因在你而非本郡主不自重。这般强词夺理的说辞,很具黛窈风格,也是她极可能会拿来交锋死对头的话。
可对方抢了她的词。
拿来嘲讽她......
“大人有这觉悟最好,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搭把手啦,好多人看着……”
后半句话,黛窈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自觉有那么点儿咬牙切齿。
“求我。”
解珠花的动作一顿,黛窈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瞪大,眼睫还搭着一缕凌乱的发丝,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求、我。”
深挺的眉宇沉在阴影之中。
黛窈其实不大能看清死对头的表情,但四目相望,还是有一瞬被什么冲击到的感觉。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给本郡主记着!”
珠花不解了,黛窈将它胡乱一扯。
心说求你,做梦去吧。
视线更是一触即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什么刺伤。
正常情况摔人家怀里,当然是一套对不起和谢谢你。若是换个人,黛窈必然也会如此。
可正因知道这人是谁,“谢谢你”这无比寻常的三个字,莫名变得艰涩起来。
脑中邪物慢半拍地道:【恭喜郡主达成摸一下成就,未来十二个时辰内,将不会再发生任何倒霉琐事。时效结束前,本系统会再次提醒郡主。】
“......”
黛窈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眼下这一摔并非故意,但也算“剑走偏锋”达成了目的。
一时也说不清心下是何滋味。
更不知该在这人面前表现出何种态度。
男人附身,骨节明晰的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兔绒汤捂,视线掠过她身后时,凤眸微狭,忽道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快成婚了,恭喜。”
语气冷冰冰的,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之感。
黛窈下意识眉头一皱,并不知晓先前承明帝曾提及她的婚事,这片席间也有不少人举杯跟沈延歌道贺。
四下无数贵胄子弟,大都有些纳罕地望着这边。
尤其黛窈的双生弟弟姜烨——满脑子都是姐姐扑了自家顶头上司?
所有人印象中,“傅修罗”仿如妖鬼行于人世,凶名在外却“不接地气”。
此刻却似乎还挺健谈,跟安阳郡主聊上了?
大家听不见他口中说了什么,但见他唇角在动,左右看得清清楚楚,尤其离得最近的秦茗。
黛窈自顾整理好衣裙,伸手夺回自己的汤捂,飞快在男人耳边道了一句:“用嘴恭喜有什么意思,届时欢迎这位大人来喝喜酒啊。”
吐息温热,语气顽劣,端的是心下即便翻江倒海也不要表现出来,务必要显得若无其事并高贵冷艳。
傅湘前依旧岿然不动,仿如夜色中一尊静穆的邪神。
眼前却似有个扎着花苞的小姑娘,小小一只,冲破时光,踏碎这冬日斑斓夜影,拿着把小小的刀子......在搅碎些什么。
也不待人回应,黛窈拉起一旁的姜宝姗转身就走。
不想没走两步,险些撞谁的胸口上。
抬眼一看,竟是沈延歌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杵在她身后。入目金冠点翠,白羽落肩,绣着蟠龙纹的衣袂随风而动,于月色下颇有几分清艳。
京中有道七皇子沈延歌,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自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斯文清隽,身形修长如鹤,看人时目光带着几分天然的骄矜,无端一派盛气凌人。
“本王的未婚妻,莫非跟傅大人相熟?”
说这话时,沈延歌语气平和,但因绷着一张脸,总让人感觉他哪里不大舒坦。
黛窈脱口道:“傅大人是谁?不认识。”
少女抬脚要走。
沈延歌却并不相让:“既如此,本王正好介绍你二人相识,也好谢过傅大人方才情急之下,出手相助。”
少女一愣,瞬间将头摇成拨浪鼓:“大可不必,没兴趣,没必要,本郡主怕生……”
恰逢琵琶乐声再次响起,黛窈一个侧身,拉着姜宝姗一尾鱼儿似地朝承明帝的方向溜了去。
沈延歌站在原地,一手依旧负在身后,一手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呵。”
“被本王惯坏了,从小就这样,不成体统。”
四下离得近的世家子顿时一片牙酸。
…
踏过层层玉阶,黛窈强行拉回自己所有思绪,隔着一段距离携姜宝姗一起跪下,朝明黄幡帐内的帝王行叩拜之礼。
为天家威严所摄,姜宝姗匍匐在地抬不起头,身子都隐有些发抖。
黛窈则大大方方:“给皇伯伯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免礼,安阳。方才可有碍?”
“不小心摔了一下,没关系。”
承明帝这才缓缓道:“目下禹北战事稍歇,朕已召你父亲年底回京团聚,安阳可曾收到家书?”
“劳皇伯伯挂念,已经收到了......”
“那便好,三日后的女子娱乐赛,安阳可有做好夺魁的准备?”
怎么说,自这年入秋以来,北狄又屡次进犯大雍北境,禹北九州却捷报频传,沈玖不可谓不龙颜大悦。
高兴了,便曾在宫宴上公开许诺,说今年冬狩的女子娱乐赛,夺魁者可向天家请一愿望,只要合情合理,不超出能力范畴,皆准。
这份殊荣是默许给谁的,京中人尽皆知。
而黛窈近来霉得喝凉水都塞牙,也要执意前来雁南山走上一遭,正是瞅准了某种“契机”,一定要来夺魁并向天家请一愿望——
一个除当今皇帝之外,无人能帮她实现,且已经蓄谋已久,曾令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愿望。
“自然,安阳定不负皇伯伯所望……”
黛窈在这边跟皇帝聊,殊不知,沈延歌也正在筵席上跟傅湘前聊:
“傅大人声名鹊起时,安阳替母守孝,甚少出来走动。傅大人又常出钦差,甚少露面,难怪安阳识不得你。”
微一抬手,示意宫人给傅湘前的杯盏添酒,沈延歌意有所指,斯文的语气里夹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倨傲:
“方才事发突然,有劳傅大人出手相助。本王那未婚妻素来娇纵跋扈惯了,若她有失礼之处,本王代她向大人赔罪。”
两个意思。
其一,时下大雍民风开放,但越是显赫门庭,越是讲究繁文缛节、礼仪规制,也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
又或说这种不成文的规制于男人无效,但女子的身体若给男子碰了,通常是说不清的。
不过方才只是意外突发,你傅大人虽碰了黛窈身子,但她是我未婚妻,你千万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其二,则在于傅湘前这个人本身,乃近年来朝堂拔地而起的新贵翘楚。
据说出身寒门,家世不详,却在极短的时间内爬的最快也爬得最高。是满朝文武即便不拉拢,也谁都不想得罪的人。
三年前他会试中举,后参加殿试。对大雍时政、军事、民生等问题之见解,深得时任考官和阁臣的欣赏。
待阁臣初审之后,将策文送去帝王面前复核,却惹承明帝大怒——因文章虽提出时弊,及应对方法,底色却将“矛头”隐晦地对准了皇室。
当时知情人都以为此子会丢了仕途,不免可惜。
不想面圣之后,傅湘前被皇帝点了探花。
彼时十六岁。
如此少年英才,百年难遇。照理该进翰林院走文士之路,论资排辈等着入阁。不少家中有女的大臣都寻思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来个“榜下捉婿”了。
但当时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承明帝盯着傅湘前的脸端详许久:“听闻你家中清苦,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意在何为?”
时人读书无非是想做官,出人头地。
傅湘前却答得更加具体:“想将来掌大雍律法,端坐明堂,洗冤屈,断曲直。为天下遭受不公之人争一份尊严和公道。”
“掌律法?口气不小。”
沈玖问他:“你何来的底气,所求公道便是世人想要的公道?”
少年人抬眸。沈玖看到的不是青涩锋芒,嫉恶如仇,而是一种更加隐晦的,似有什么深切刻骨的事物在他眼中燃烧。
他答:“试试便知。”
沈玖复又盯着他的脸端详许久,视线停在他眼尾那一点朱砂小痣上:“朕给你三桩案子。”
一涉贪腐,一涉国子监学生,一涉天家外戚。傅湘前都办成了,耗时半年雷厉风行,手段之利落,加之初生牛犊不怕虎,致六部几乎空了一半。
便是这三桩案子,令满朝文武谈之色变,也令傅湘前年少成名。
皇帝满意极了,让他驻留京中,顶了空缺的北镇抚司使。
要入金鳞卫,按流程得先考进武选司,武考包含马站、步战、弓箭骑射等。沈玖本来默许跳过这个流程,不想傅湘前一举中了武状元。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无不道这人祖坟冒了青烟。
因过于出色,家世背景却挖不出个所以然来,京中一度流传过许多关于他的话本。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傅湘前原乃战场孤儿,后被如今的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贺兰明捡到并看中,私下收做了门生。
个中细节谁也不清楚。
后来一次天家祭典,沈玖遇刺,傅湘前舍命相救。这一遭后,他又被提拔为皇权特使指挥使。
除被赋予先斩后奏之权,沈玖还予他下摄三法司,有权过问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一切案件。
如此特权和殊荣,几乎史无前例,可想这人年纪轻轻得圣眷宠信到了何种地步。
这样一个人,沈延歌也曾有拉拢之意。
知人喜恶,对症下药,通常最好办事。然而对上这个人,不止瑞王殿下,其他有心攀附之人也探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女色酒财一样不沾,名画古董讨不到意趣,风月犬马视为无物,功名和权力人家已经有了。
倒是有人考虑过从他身边人下手。
可此人常年孤身一人,据说父母双亡,无所谓宗族,不知其来历。尤其他十二岁之前的人生,更如一个谜团,连他府上的亲信也不甚清明。
至于结亲这条路子,就更一言难尽了。
...
风吹夜影,鎏宵台灯火煌煌如梦。
听罢沈延歌一番说辞。
傅湘前指节摩挲酒盏,神色辨不出喜怒。
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以“帝王安危、职责”等说辞拒了这杯酒。
不想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嗤。
男人唇齿轻启:“无人可代。罪无可恕。”
简单八个字,似在回应“若她有失礼之处,本王代她向大人赔罪”。
沈延歌微觉讶异,正不解其意,面前人已然悬腕举杯,一饮而尽。
那个幼时卑微的仆童,被踩在脚下践踏的仆童,早就该死掉的仆童,忽然从他脑海中现身出来。
拉拉他衣袖,怎么办。
她很快就要做别人的新娘。
傅湘前撩唇,心下冷冷一哂: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