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鎏宵台后,黛窈径直朝天家方向而去。
姜宝姗也赶忙抬脚跟上。
距离帝王阶前不远的男宾席位,沈延歌靠坐着,眯眼,眸中映着少女身形婀娜曼妙,如一朵盛放的刺玫花穿过女眷区款款荡来,不自觉眉宇轻蹙。
上首的承明帝也瞧见黛窈了:“安阳这孩子,还是爱穿一身绯色。”
“是啊,和小时候一样。”伴驾在侧的萧贵妃缓缓接话:“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算算年纪快满十七了。待年后生辰一过,便该十八了。”
“那不小了。”
沈玖呷了口茶,“先禹北王妃谢氏的孝期如今可满?若是满了,安阳和瑞王的婚事就该早些提上日程。”
作为沈延歌的母亲,萧贵妃等的就是这句话。
“前些日子,臣妾曾邀殷氏进宫,原也打算商议俩孩子的婚事,不想几番周折……怪臣妾无能,未能将婚期商定下来。”
如今萧贵妃印象最深、也最耿耿于怀的:
“娘娘啊。”殷氏叹气说:“安阳那孩子自小是个有主意的。她生母去世之后,没人管束得了她,这几年越发不修边幅,连家中老太太都拿她毫无办法。妾身这个继母怕是做不了她的主,否则也断断不会允许她在外胡闹,出入那三教九流之地......”
安阳郡主向来恣睢妄为,京中人尽皆知,萧贵妃对其秉性也算有所了解。
但出入风月之地,太离谱了。
曾经听到宫外传言,萧贵妃还当那是有心之人给黛窈泼的脏水,但话从殷氏口中道出,意义又不一样了。
这种事情当然也不好对着帝王宣之于口,萧贵妃最终只是道:“再有两月左右便是年关,不若待禹北王姜铖回京,想必一切好说。”
十四年前沈玖登基,还是镇北侯的姜铖从龙有功,加之戍卫禹北战功赫赫,后来被封异姓王爵,君臣之间彼此信赖。再有姜老太太跟萧贵妃沾点亲故,于是有了黛窈跟沈延歌的娃娃亲。
时下大雍女子,多的是才刚及笄便出嫁。
三年前禹北王妃谢媛病逝,安阳郡主替母守孝,才拖到至今尚未同瑞王成婚。
下首有个别大臣和世家子闻风,纷纷举杯给沈延歌道贺:
“早就想喝瑞王喜酒了。”
“恭喜啊。”
“瑞王殿下和安阳郡主金童玉女,实乃佳偶天成。”
杯盏辉应的筵席间,有人调笑,有人耳根隐隐泛红。也有人眸色晦暗不明,别开了脸。
另一边。
“七殿下近来找阿姐多次,阿姐每次都拒他不见,你们是闹别扭了吗?姗姗听闻……阿姐你!走慢些可好?”
黛窈走得并不快,甚至可说闲庭信步。只是她从不遵循姜老太太所谓的“闺秀走路,每步不得逾过半尺”的准则。
“不想挨骂就闭上嘴巴。”
少女头也不回,语气顽劣:“你头上珠翠晃起来啦。”
姜宝姗一惊,赶忙抬手去摸。
黛窈没再管她能不能跟上,端得和寻常一样,笑盈盈扬着下巴,实则眼角余光都在悄悄“定位”某个人。
脑海中闪过的,是些早就蒙尘在岁月之下的久远往事。
…
初遇傅湘前,黛窈四岁半。
奶团子感染风寒,药石罔效,王府请了方士来,说小郡主宜在南方将养。于是这年开始,黛窈被送去江南阊州,寄养在外祖谢家将近五年。
傅湘前是外祖家的仆童之一。
当年黛窈的舅舅乃阊州知府,和舅娘、表哥表姐等大多时间住在城里,外祖母和其他一些谢家族亲则大都住在依山傍水的乡下庄子。
黛窈时常两边跑,但更偏爱乡下。
小郡主自幼光鲜亮丽,奴仆成群。但凡出行少不了宝马香车。每日更换佩戴的金银珠宝、铃铛玉器、璎珞环佩、多到能晃瞎人的眼睛。
那时乡里人人都道:“谢家那宝贝外孙女呀,天上掉下来的玉娃娃似的,真好看啊。”
“那可是皇帝老爷亲封的郡主,金窝银窝里堆出来的妙人儿。”
“听说她爹是个大将军,在北方打仗呢,她祖上还是开国元勋,多金贵呐,咱们这些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病愈之后,小郡主调皮捣蛋。爱上山下河、淌小溪、摘莲蓬、放纸鸢、躲猫猫……
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
起初庄里孩子们“望尘莫及”,唯恐靠近小郡主会弄脏她的漂亮衣裙。后来渐渐混熟了,却都爱抢着跟她玩,能同小郡主说上一句话,那都是能炫耀好几天的事。
如此花团锦簇之人。
又怎会对一个小小的仆童有何印象?
偏偏时至今日,九岁半到十七岁。悠悠两千多个日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黛窈又确实还记得傅湘前。
除外表可概括为诸如“小叫花子”、“小乞丐”之类,黛窈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比较不一样。
自幼众星捧月,人人喜爱他、巴结她、顺着她、哄着她,小郡主也习惯了这般追捧,觉得理所当然。
偏偏傅湘前这个仆童“有眼不识泰山”,每每从她面前经过,看都不看一眼。
这赤裸裸的“忽略”,成功引起了小郡主的一点注意,却并没带来什么好的结果,反而给小郡主带来了某种无法理解、也难以言说的“童年阴影”。
因这仆童平日不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对她趋之若鹜,甚至从不靠近,却会躲在各种地方暗暗窥视她。
有时是抱着柴禾杵在门后,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被管家骂了才去干活;
有时是拿着镰具隐于树后,跟要暗杀人的小贼似的;
有时是月光下的灌木丛内,他如安静蛰伏的小兽,也不知躲在里面干什么,某次给抓萤火虫的小郡主直接吓哭了;
有时则是和大人们插秧累了,坐在田埂上喝水,傅湘前会偷偷看她扑蝴蝶。
人对于长时间驻留自己身上的视线,是很敏感的。
彼时年幼,黛窈自然不会多想什么,只本能觉得那仆童看自己的眼神深深寂寂,如阴沟蛇虫一般阴冷黏湿,令她感到很不舒服。
这时候的小郡主,其实还算不得讨厌傅湘前,只是不喜欢。
后来某次,小郡主照常被一群小娃娃簇拥着,在谢家庄的园子里扑蝴蝶。
那仆童杵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樱树后头,起初只是安静看着,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参与进来,一把抢走她的小蝴蝶,捏死了。
小郡主被吓得跌了个屁股墩儿。
再后来。
盛夏的傍晚,夕阳绚烂,暮色将合未合。
小郡主头顶花冠。
傅湘前不小心打翻手中烛台。
火势蔓延,烧毁了谢家后院朝西的一整排屋子。
那些被烧毁的屋子里,有专属于小郡主的私人闺房间。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玉玩,黛窈不稀罕。
可屋中堆了好些自京中带来的,娘亲曾送她的各种礼物——
会飞的蜻蜓。
发光的石头。
纸叠的青蛙和鹤鸟。
金箔小房子,笑脸布偶……
样样都是小郡主的心肝宝贝。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小郡主哭得稀里哗啦,就差没在院子里打滚,怄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谁也哄不好。
讨厌傅湘前,就从这时候开始了。
这件事情最终如何解决,那仆童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当然不在小郡主的操心范围。
只是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黛窈每每再见那个仆童,他都鼻青脸肿的。褴褛衣衫下,新伤叠旧伤,手臂和小腿都是细密鞭痕。
庄里还常有其他小孩围着他打转,嘻嘻哈哈道:“听说你把主家的房子点燃啦,你娘把头都磕破啦,流了好多血,谁让你惹谁不好把小郡主惹哭了,你跟你娘做牛做马也赔不起那几间屋子吧!”
“你爹是不是又打你,又骂你是累赘小野种啦,你真的是野种哇?”
童年的时光仿佛会飞。
转眼第二年夏天,黛窈五岁半了,又从阊州城里回到乡下谢家庄。
彼时在京任职的外祖父谢呈礼已然致仕还乡,老人家年轻时天资绝伦,十八岁中举,二十一岁高中状元,一生官途起起落落,但也曾二度入阁,人称谢大学士。
便是这样一位老人,莫名对傅湘前这个不起眼的仆童很是青睐。没接触几次就夸他聪明早慧,还在闲暇时教他读书写字,说这孩子命不好,若生在优渥门庭,将来必为惊世之才。
黛窈听不懂这些。
但黛窈印象最深的一次,彼时她正启蒙,除了学写自己的名字,还每日被外祖父哄着背背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什么的。
小郡主不想背书,背书太累了。
正跟外祖父撒泼打滚哼哼唧唧,那仆童经过时,口中碎碎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小郡主:?
那之后,自己讨厌的仆童,也不知在外祖父那里使了什么阴谋诡计,给老人家哄得笑呵呵,渐渐混成了自己的贴身跟班,外加小书童。
非但替外祖父母监视她读书写字,还常打她的小报告,不准这样不准那样。
因有“前仇”,小郡主起初对这跟班抗拒得不行。
“才不要小叫花子跟着我,他一个卑贱仆童,脏死啦,人家不要和他一起玩……”
恰逢谢媛下江南探望女儿。
“叫人小叫花子,很不礼貌哦。告诉娘亲,他有得罪过窈窈吗?”
这时黛窈已经大了一点,隐约知道自己一句话,有时就能影响别人的处境和遭遇。
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你娘把头都磕破啦”,小郡主最终摇摇头:“没有,他没有得罪过我,但他总是偷偷看我。”
为什么要偷偷地看,每次她看回去,他就好像也很讨厌她一样,要飞快地避开呢?
小郡主想不明白,懒得想了。
“窈窈从出生开始,就什么都有,不会挨饿受冻,永远穿最漂亮的衣裳。窈窈这样好看,娘亲也忍不住多看你两眼啊。”
捏捏女儿脸蛋,谢媛蹲下身来:“窈窈觉得仆童很卑贱吗?”
娘亲笑得温和,眼神却少有的认真。
小郡主莫名有些心虚,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错了。
诚实道:“我也不知道,但大家都这样说......”
不止外祖家的仆人,京中禹北王府的下人也惯常以卑贱自居。黛窈含着金汤匙出生,于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默认人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也实属常理之事。
但谢媛犹豫片刻,还是告诉年幼的女儿:“一个人什么都尚能选择,唯独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世和出身。如果可以,谁愿意做个仆童,常年卑躬屈膝,任人差遣,还被咱们窈窈嫌弃呢?”
“他确是个仆童,但并不代表他卑贱,低人一等,不值得被尊重。我们也不可以瞧不起任何人,这是不对的,知道吗。”
蝉鸣聒噪,小青蛙咚地一声跳进荷塘里。这年小郡主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很清楚:
——因为那个仆童,自己被娘亲“批评”了。
且娘亲说这些话时,眼中出现了黛窈读不懂的情绪。
小娃娃不甘心,生气又委屈,甚至心里还在记恨那仆童曾烧毁自己心爱的玩具。
但为讨母亲欢心,一夜深思熟虑后,骄傲的小郡主第一次放下架子,主动去找傅湘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