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林软星真的没再见过裴响。
字面意思的没见过。
裴响像是在林软星面前披上隐形斗篷,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婆的家务活还是有人干的。
只是那个人时常出现在深夜,像圣诞老人从不在孩子面前露面,裴响也没在林软星面前露面。
他好像掐着林软星睡觉和醒来的时间点,只要林软星醒着,他必然不在。
但只要林软星睡着了,他又出现了。
连外婆都感觉奇怪,嘀咕着:“响响最近怎么老半夜来。”
家里的农活一样不落,挑水扫地都有人打理。饭菜也依然是可口的味道,除了米饭硬了点,菜冷了点,偶尔可能还要自己热饭外,没有别的区别。
村里人也没怎么见过他,更多的原因是不在意。
原本裴响的名声因为毒狗变差,现在他昼伏夜出的,更没人搭理他了。
林软星起初还不在意。
但看着每天有人打理的生活痕迹,生活处处有裴响的影子,又怪不爽的。
还不如彻底消失呢。
在外婆面前装什么好人。
就像射出去的箭永远无法回头。
彻底决裂后,林软星又自在,又不自在的。
她决定暂时忘记周围的不愉快,继续沉迷手机世界。
最近天气稍显晴朗,信号好,她连着无聊追了好几部剧,看了几部电影,百无聊赖还看了几集公开课。
流量是不缺的,她有的是网费。
只是这些钱花出去的时候,她却并没有感觉到痛快。
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裴响的身影始终在她眼前晃荡。他明明不出现,却每时每刻都像要出现。
甚至好几次,林软星听见外婆开门的声音,都下意识回头,以为是裴响来了。
久而久之,林软星都觉得自己有病。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林软星暗中感叹。
她知道裴响在刻意躲避她。
其实她也没想好,如果两人自那天的对话后再次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又该怎么处理,见面会不会尴尬。
所以与其说裴响在躲她,她也在躲着裴响。
这几日,她装模作样的继续过着潇洒生活。
刻意无视家中与裴响有关的点滴。
她频繁地打开微信,看着朋友圈里晒出的丰富世界。
有人趁着假期出游的,去野外露营的,猫咖狗屋合影的,半夜飙车的,游戏上分的……
每种人生都与她现在的生活差别极大。
她已经习惯了山野里的慢生活。
就像仅有两格信号的手机,她能耐心地等待十秒图片加载,再等三分多钟的视频卡顿,五分钟才能等到的短信验证码。
以往一切的不可能在此变成可能。
她当然没心情发朋友圈。
也没和微信群的姐妹聊天。
父亲上次打钱后,人直接消失了,消息也不回。
倒是那个女人难得给她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你爸现在过的很艰难,你就别烦他了。”
林软星看着她当和事佬的模样,心中冷笑。
不过她压根懒得跟她对线,更懒得询问他们的情况,毕竟她可没心情去关心他们过得怎么样。
她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
没有什么事是时间解决不了的。
林软星想,就这么挨着过去就行了,没必要在意。
自冰雹日过后,鹅岭村终于迎来晴朗天气。
雨季的晴朗分外难得,村里乡亲都忙着收拾谷物晒被子,热情的像终于迎来春天的冬眠熊。
山腰下那条小河水流哗啦啦的,此时围着许多洗衣服的农妇,在光溜溜的大石头上敲打着衣物,邦邦响。
林软星的八卦就是从这里听来的。
每天散步经过这附近的时候,总能听到她们大声讨论着村里村外的琐事。
谁家母鸡下蛋啦,谁家公狗想找母狗配种啦,谁家地里的南瓜个头大啦,什么事都能唠上两句。
林软星也是这时才知道,裴大爷的生命岌岌可危。
就像是上次村里人预料的那样。
裴大爷上回陡然间恢复神志,学会了怎么用钥匙开门,结果摔伤后一病不起。
这几日躺床上,病情急剧恶化,都已经糊涂到不会说话了。
“回光返照,绝对是回光返照。”
“哎,老头子也活得蛮久了,是时候了。”
农妇们在提及涉及生老病死的话题时,确实委婉多了,语气都尊重许多,不敢乱开玩笑。
毕竟她们可不想某天,自己也成为别人口中随意诅咒的对象。
也是这时候,裴响才逐渐回到众人的视野里。
听说他这几日陪在裴大爷身边,不离不弃,都不出门的,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林软星确实也察觉到情况的严重。
因为这几天半夜,裴响都没来,家里的杂货也没人干,鸡圈都好几天没人喂,还是她早起去喂的。
外婆对此并无表示,好像早就知道什么似的,一点都不意外。
林软星只好自顾自代替裴响,老老实实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扫地,至于饭菜,也只能委托年迈的外婆动手下厨。
枯瘦佝偻的身影氤氲在腾腾烟雾里,步履蹒跚,却无半句怨言。
林软星站在身后,悄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平时,林软星饭后无聊都是到处在村里瞎逛。
今天她站在溪水附近的树丛里,静悄悄听了很久她们的八卦。
直到她们从有关裴响的话题,聊到了这几天的天气。
林软星才重新挪动脚步,慢悠悠往前走。
走着走着,林软星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晴朗只是短暂的晴朗。
雨季终究是雨季,晴朗过后便是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气,时不时还夹杂冰雹和大风。
阴沉的暴雨天,林软星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刷新着手机。
雨天信号极差,这破网连看个小说都费劲。
这时,房门却忽然被敲响。
林软星骤然坐起身,就看见外婆满脸焦急地打开门,瘦小佝偻的身体从门缝里挤进来,对她软绵绵喊了声:“星星。”
她被吓了一跳。
因为平时外婆是不会无缘无故到楼上来的,更不会敲她门。
她腿脚不好,上楼梯更不方便,所以一般都在楼下活动。
“怎么了?”林软星下意识坐直身板。
她抬眼看向外婆,才看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容,眼中闪着丝丝惊慌,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星星……”外婆又喊了她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站在门边踌躇半晌,还是没打算进来,只是讷讷说着,“裴响不见了。”
“啊?”
林软星下意识发声,睁圆眼睛,有些懵逼地坐着。
手机屏幕里弹出加载已久的广告,此时突兀地响起,电子音乐分外嘹亮,却打不破两人之间的静谧。
这次外婆难得在她面前叫裴响的全名。
而且语气分外凝重。
外婆站在门边,苍老的发丝随着窗户漏进的风飘扬。
她沉沉叹气,一如那日拜托她替她给裴响送钥匙那般,眼神里除了焦灼还有哀求:“星星,你去找找响响吧,他人不见了。”
林软星回过神来。
她扫了眼外婆慌张的表情,忽然又淡定了。
原来又是因为裴响啊。
她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事情只有扯上裴响才会让外婆如此紧张。
她又想起那日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情形,冷冷说:“关我什么事。”
说着就将手机里的广告视频关了。
聒噪。
外婆又叹了口气,语气柔软几分,但依然态度坚决地抓着门把手,攥得紧紧的,甚至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星星,算我求你了,去找找吧。”
她那副样子,只差跪下来给林软星磕头了。
林软星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她的眼睛还在瞄着手机。
但当她再度抬眼望向外婆时,却看见她柔弱无助的面庞,她苦苦哀求的表情,凝重又慌乱,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如此卑微,也是第一次见。
她终于放下手机,扭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震耳欲聋,雨雾把窗户都模糊得看不清。
才下午三点多,天已经黑的跟凌晨三点一样。
这种鬼天气,别说人了,估计鬼都不敢往路上走,生怕被雷劈。
林软星都不知道外婆的消息到底是怎么这么灵通的。
但是在她颤声乞求下,林软星最终动了恻隐之心。
她想着,既然你帮我家干了这么多活,这回就当欠你的。
下次就没这么好心了。
在外婆担忧又期待的眼神中,林软星终究是不情愿地挪动屁股,站起了身。
见她起身后,外婆紧绷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她甚至连伞都给林软星准备好了,还递给她一个手电筒,柔声说:“星星,路上注意安全,要是实在找不到了就先回家来。”
林软星觉得她这话都太多余。
找不到肯定就算了,她哪里会这么执着。
裴响到底干了什么啊,非得逼着她暴雨天去找人。
烦!
等林软星磨磨蹭蹭穿上雨鞋,换了身清爽的衣服,撑着外婆给的那把深蓝骨伞走进雨幕里时,才发现事态比想象的更严重。
村里街道上,有不少闪烁的手电筒,周围不时传来村民嘹亮的呐喊声:“裴响——”
明知道裴响是个聋子,他听不见的,但是村民还是自顾自喊着。
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喊人名就相当于喊魂,多少能对找人有所帮助。
说不定喊着喊着,魂回来了,人就回来了呢。
这时,林软星才知道,外婆动员了全村人去寻找裴响。
还是村长带头找的人。
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发现的不对劲,林软星不得而知。
只知道外婆的直觉有时很准,她觉得出事了,多半确实不太妙。
在这种焦灼的氛围下,林软星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哔啵的雨点打在头顶,在沉闷的伞面下显得异常响亮。
裴响到底怎么了?
这些天她压根就没见过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
他穿着深蓝色老头衫,提着鱼篓离开院子,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去哪里找他?
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随波逐流,看着大家往哪儿走,她就跟在身后往前。
人群往东,她往东,人群往西,她往西。
走着走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样干找根本没效率。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到裴响,估计今晚整个村子都不安宁,外婆更是睡不着觉。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折磨自己。
这么想后,林软星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静静站着,听见周围人边找裴响,边聊着这些天他的近况,全都是她不知道的信息。
他们说,裴大爷病情严重后,连呼吸都困难,勉强吊着一缕魂没咽气,裴响不死心地把他送到村里诊所。
陈大夫几次摇头,说:“这情况,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没法救啊。”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无法改变。
可裴响像是疯了般,偏要做那个逆天改命的人,执意要带着裴大爷去镇上的医院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法子给他治好。
裴大爷一把骨头,哪里走得动路。
于是裴响又向别人借了辆三轮车,说是要载着裴大爷去医院看病。
陈大夫见他陷入魔怔状态,只能叹气,不再言语。
村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就任由他去。
可这一去,裴响就不见了踪影。
前天去的,今天还没回来。
镇上有亲戚的人传话说,裴响前天就骑着三轮离开了镇上,没回村,但也没留镇上。
那位借他三轮车的村民更是捉急,自己的三轮车可不能平白无故没了呀,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天色很暗,大家都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整个村子的路上都亮着手电筒,在雨雾中一闪一闪,脚步零碎,迷茫又混乱。
旁边有人路过,见林软星站着不动,难得表情认真地询问她:“你知道裴响去哪了吗?”
大家都默认她和裴响关系最熟,她或许知道点什么。
可林软星闻言只是愣住,木讷地摇了摇头。
表情茫然。
见问不出什么,村民便继续自顾自寻找了。
吆喝声再次响起,一道又一道,不间断地喊着裴响的名字。
这一瞬,林软星才意识到,她对裴响的了解少之又少。
她是离裴响最近的人,却又是最远的人。
她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小时候。
那个流着鼻涕的跟屁虫,那个偶尔做出匪夷所思事情的怪人,那个令人讨厌的聋子。
但,十几年过去,他真的什么都没变吗?
不,只是她拒绝去了解罢了。
她不想和裴响有过多接触,也不想了解他的变化,更不想让他融入自己的生活。
他几次敲门想进来,都被她冷漠地拒之门外。
她刻意忽视他的热情,践踏着他的尊严,他像是被她丢在垃圾桶的花,伤痕累累却从未被珍惜。
所以迄今为止,她跟裴响还不算熟悉。
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如此的话,那她凭什么能找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