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软星发誓,她绝对是因为外婆的请求才答应去还钥匙的。
她绝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私心。
如果硬要承认的话,林软星只能说,她不喜欢村里那些多嘴的长舌妇。
因为她曾经也被那些人嘴碎过。
说她年纪小小就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狐媚子。
说她高傲的像只孔雀,以后哪个娶了她要遭殃受罪,天生就是个克夫命,不是什么好面相。
她最恨这些无理由的言论。
都知道人言可畏,谣言有时候比真相更可怕。
她经历过,所以自然而然也讨厌那些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么她暂时可以将裴响归类为统一战线的朋友。
但,仅此而已。
林软星出门前没带伞。
她想,裴响才刚走没一会儿,应该走不了太远。
等她出门后才发现,天气好像变化得有些快,刚刚阴沉的天色,此时已经完全黑到看不清路了。
空气中飘着凉意,凌冽的风吹着雨丝,像一柄柄小刀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尤其是当大风吹起裙摆,生猛的寒意从裙底蹿到脖子,凉得人忍不住打寒颤,从头到脚都起鸡皮疙瘩时,林软星就开始后悔没带伞。
看着前头黑黢黢的羊肠小道,林软星头一回生了原路折返的怯意。
但看着紧握在手里的钥匙,又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前,睁着眼努力从黑暗中辨认路面。
生怕被什么小石子磕碰到。
从家门口走到村中那座信号塔的路,她从未觉得如此漫长。
明明白天走了无数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此时她就像被困在混沌中,硬是像过了几个小时那样缓慢。
其实她步子很快。
为了追上裴响,也为了早点完成外婆的任务交差,她甚至小跑着往前。
但却怎么都没看见裴响的身影。
走的倒是挺快啊。
林软星暗忖,想着他瘦瘦的身板,在这大风天还能走这么快,急着投胎呢。
也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过了信号塔,再往前就是前往裴响家的田埂了。
路忽然间变窄。
田埂湿滑,林软星不敢再走那么快。
她放慢脚步,看见田里穿梭着拿锄头的身影,还有人吆喝着自家小孩回家的,嘴里喊着“要落雨哩”,声音很响,回荡在田野间。
这次,林软星终于看见了她的目标。
就在前方不远处,裴响慢腾腾地走着。
他走得很慢,像只蜗牛。
可林软星却感觉自己和他之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不管她怎么追赶,裴响都远超她一截。
于是林软星索性开口喊了声:“喂!”
但是裴响是个聋子,他听不见。
林软星也知道他听不见,但就是忍不住生气地想让他停下脚步。
这次,裴响没有所谓的心有灵犀。
他依然慢腾腾朝前走着,身形坚定,却好像一缕游魂,飘荡在这无边的田野间。
乌云垂暮,他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林软星看着那抹身影,脚步不由得也变慢了。
沉甸甸的,宛如灌了铅般。
直到前边的身影,不知怎的,忽然趔趄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黑影从田埂上猛然消失,直愣愣栽倒在田里,发出沉重的扑通声。
农田里的秧苗刹那被高大的身躯压弯了腰,裴响艰难地从泥泞中将手臂抽出,站起身的时候已经浑身是泥,裤脚上染了满满一坨的黑泥。
脸上也溅上了泥巴,变成了花猫脸。
看见这一幕,旁边还在被家长赶着回家的小孩,直接哈哈大笑。
林软星也跟着笑。
她不知道为什么发笑。
好像发笑是本能,明明知道不对,但却无法控制。
这样的笑声并没有影响裴响。
反正他听不见,他站在田里,从容不迫地抖着湿衣服,只能从朦胧雾气中看见小孩们咧嘴笑的白牙。
他一声不吭地抖着衣服,却不急着从田里上来。
就这么傻愣愣站着,两腿陷在泥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软星本想走上前的,但那一刻又挪不动步子。
脚上仿佛拴了铁链,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但身体是诚实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裴响面前。
而裴响也恰好从田里爬了上来,翻出了陷在泥里的拖鞋,坐在田埂边,给自己脚套上。
林软星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示意他看自己。
裴响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林软星,缓缓抬头。
林软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色晦暗,雾气潮湿,只有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
但她总觉得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猛然想起自己找裴响的目的,连忙将手里的红色塑料袋拎起,递到裴响面前。
“喂,这是你的钥匙。”林软星说。
外婆拜托她送钥匙的时候,顺带让她装几个包子带过去。
因为她说,裴响将所有的包子都送到了外婆家,自己都没留几个,她实在过意不去,让林软星带几个肉包去。
于是她就简单用红色塑料袋装着,将钥匙也一并归还。
她和裴响中间隔着两只手臂的距离。
抬手间,只要裴响也伸手,就能接过这个塑料袋,完成她的任务。
但他却迟迟没伸手。
林软星想,是不是天色太暗,他读不懂她的唇语,所以不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又轻咳声,再度缓慢重复:“你的钥匙,在里面。”
又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
在这不宽不窄的距离间,林软星能闻到他身上沾着的泥泞味道。
腐烂的,清新的,还有肥料的恶臭味。
可他好像什么也不懂似的,还是没伸手。
林软星有些不耐烦了。
她微微皱起眉,将塑料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
这时,裴响却仰着头盯着她看。
明明他是坐在地上的,此时林软星却觉得他身上莫名有种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晦暗中,神色莫辨。
这时,突兀地响起一道温润又低沉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
“你满意了?”他说。
林软星乍然一惊,落入他的瞳孔中。
那双澄澈的眼,此时化作幽冥的深潭,汪洋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神色,平静中杂糅着温和与犀利,将冰与火融合。
林软星下意识想嗤笑一声以示反驳的。
但嘴角仿佛冻住了般,怎么扯都扯不出那抹嘲讽的笑容。
两人僵硬地对峙着。
过了好半晌,林软星才反应过来,顿时心中莫名生起一团怒火。
我是好心来还你钥匙的,你还发上脾气了?
林软星心中不痛快,她恶狠狠地将钥匙和包子一块扔到他身上。
沉重的钥匙串砸在他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痛响,塑料袋里白兮兮的肉包也随即滚落,从他怀里滚到田里,落入脏兮兮的泥里。
她才不管包子还能不能吃。
也不管钥匙有没有送到他手里。
将东西一扔,她扭头就往家跑去。
脚步飞快,比来时还快。
她讨厌他刚才的眼神。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个罪人,我现在的一切都源于你的过错。
但我是无辜的。
明明他自己做的错事,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无辜?
既然做了,就别想摆脱干系。
林软星越想越生气。
后知后觉的林软星,忽然间想起刚刚他说的话。
呵,原来他是会说话的啊。
那平时装什么哑巴?
你只是耳聋,又不是嘴聋。
林软星又情不自禁冷笑了声。
平时装就算了,现在还想装好人,真无耻。
果然,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他就是条劣等狗,甚至比她还恶劣。
她跟裴响彻底闹崩了。
起因是村口那只野狗,莫名其妙跑到隔壁邻居家,把人家养的母狗给日了。
邻居大早上看见,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抽那条野狗,下手可狠,打得那条野狗汪汪狂叫,夹着尾巴逃也似的跑了。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恰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林软星坐在庭前的摇椅上,捏着手机目睹了这一出闹剧。
裴响当时还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刚将扫帚放下,准备拎起一篓子鱼草去鱼塘喂鱼。
林软星想起昨日裴响的眼神,开口嘲讽道:“你爹妈生你的时候也这样?”
裴响就正好站在她面前。
装鱼草的篓子在她跟前,他走上前来拿,将她的嘴型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脚步忽地顿住。
林软星漫不经心抬眼,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与之前的澄澈不一样。
那眼神,很冷很冷。
林软星都忍不住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那一瞬,她甚至想着裴响如果手上拎着镰刀的话,是不是会过来砍自己一刀。
但事实却是她想多了。
裴响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拎那个鱼草篓子。
好像刚刚她说的话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但越是这样,林软星就越恼怒。
她不止一次见裴响这样,就像自己奋力朝深潭里投了颗石子,却激不起任何波澜。
于是她就想更用力地搬起大石头,想砸进那潭池水里去。
她轻佻挑眉,补了句:“哦,你是孤儿。”
你没爹妈。
她无声张着嘴型。
这一句也被裴响看见了。
他拎着篓子的手停住,缓缓地掀起眼皮,正视林软星。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裴响在认真地看她。
面对面地,四目相对地,完全坦诚地看向她。
只是这一次,他像是隐忍了很久,情绪忽然爆发。
他异常愤怒地盯着她看,目光灼灼,比平时还耀眼。那双澄澈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有些浑浊,闪烁的火苗在瞳孔中燃烧,绽放,却被那抹圆圈桎梏在原地无法肆虐开。
林软星带着讥笑的脸,就这么清晰地倒映在他瞳孔里。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表情上的不屑一顾,轻蔑,嘲讽,冷漠,还有恶毒。
对,她本就恶毒。
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响依旧沉默着。
可此时的身体却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狠狠攥着手中的鱼草,攥得很紧,仿佛要把草挤出汁来。
鱼篓在他手中被捏得颤抖着,也不知是他的身体在抖,还是手在抖。他像是忽然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瞳孔中的颜色变化很快,脸上的表情也变幻莫测,像块复杂的调色盘。
不知怎的,林软星从他扭曲的表情中,看出了深深的痛苦。
那种隐忍又绝望的痛苦,像一座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背上,让他直不起腰来,即使他直直在林软星面前站着,影子也是卑躬屈膝的样子。
然而却是这样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对着他笑了。
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笑了。
既然她已经坠入深渊,你也别想做那个圣人。
好事都让你占了,凭什么。
这一刻,林软星心中莫名爽快起来。
她以致命的小刀掷向裴响,在他心尖上扎出深深的血痕。
于是血流不止,他陷入疯狂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裴响像是矗立在天地间的那根悬梁柱。
在山崩地裂间坚强地屹立着,即使摇摇欲坠。
他的表情是那么难过,那么悲伤,又那么痛苦。
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颤抖着身体,沉静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林软星,像往常般温柔又澄澈,只是这次带着比以往更丰富的情绪,像废墟上盛开的黑玫瑰。
没有更好,只有更坏。
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她却肆无忌惮地念了出来。
可女巫从不会感到后悔。
她张扬,她挑衅,她蔑视一切,她是邪恶的化身。
只要能伤害到别人,女巫从不吝啬恶毒的咒语,她会将痛苦的种子撒向大地。
“装什么呢。”她不屑嗤笑。
就在林软星以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的时候,裴响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静静站着。
身形僵硬,宛如石雕。
像是过了很久,裴响脸上的那些情绪荡然无存。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走了。”他再次出声。
依然是熟悉的声音,温柔中夹杂着沙哑,像录音机里划过的磁带,滋啦滋啦生响。
寂静中,林软星听见火山爆发的声音。
砰的一声巨响,在两人之间炸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裴响拎起鱼篓,那轻轻的鱼篓像是有千斤重,将他的背影都压弯变形。
平时那个削瘦清高的少年,此刻好像变成了佝偻的老头,脆弱的背影跌跌撞撞踏入夕阳黄昏的树影里。
离开大门前,裴响忽然回眸看了林软星一眼。
那一眼,复杂到让林软星根本读不懂。
像是多年前,她说要离开这个山村去城里念书时,裴响看她的眼神。
林软星忽然哑声了。
她明白,她和裴响彻底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