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响第二次救她。
林软星甚至都不知道,偌大的山林,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难道他真的属狗的,能寻踪觅人吗?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外婆家的,只记得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有股熟悉的腐木香,抬眼还能望见那布满蜘蛛网的墙角。
裴响背上的肋骨削瘦,硌得慌。
她颠簸着,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
外婆看见她,哭得跟泪人似的。
林软星知道,她哭只是因为内疚,没有看管好她,导致她现在只能狼狈地躺在床上。
同样是惺惺作态,林软星甚至觉得自己的演技比她好多了。
林软星挤出乖巧懂事的笑容:“外婆,我没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她和外婆身上。
当初第一次见时,外婆也是这般疼爱她,让她误以为自己找到了血脉相连的归宿。
可自从撕破脸后,她切实地看见外婆那双慈爱眼里以外的凉薄,那颗根深蒂固的种子正扎根在她心壤上,这是她们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外婆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什么,但林软星已经不再看她。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看着墙角那只小小的怪物在细密的蛛网上四处攀爬,将还在挣扎的猎物塞入嘴里,一口一口吃掉。
忽然间想,要是她也能被蜘蛛吃掉就好了。
村里的陈大夫来看过一次,给林软星的脚缠上了厚厚一圈绷带,还特意架了两块木板固定。
陈大夫说,她这脚扭伤得厉害,不过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临走前将涂抹的药膏放在了桌上。
墨绿的药膏散发着古怪的味道,浓郁的药香铺满整个房间,给潮湿的空气增添一股闷腻的感觉,林软星捏着鼻子看裴响给她换药。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很轻柔,神情专注到像在描绘一副古代仕女图,低眉顺目,凝神聚会。
纤长的睫毛在晦暗的光线下轻颤,削瘦的脖颈被破烂陈旧的线条缠绕,窗口的雕花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影影绰绰。
比起林软星,他倒更像个病人。
但林软星紧皱的眉头始终未曾松开。
目光也未曾看向他。
可是如果他以为这次救她,她会对他感恩戴德。
那就大错特错了。
林软星并没有觉得他有多伟大,甚至觉得他多管闲事。如果当时他不来的话,或许她真死在山里了,没人知道。
早点结束这一切,或许比现在苟延残喘好得多。
尤其是到了深夜,听着屋外的雨声,林软星的脚就加倍疼痛。
潮湿的水雾透过玻璃窗侵略进来,她的心仿佛也缺了块似的,淅淅沥沥在漏水。
似乎是受了外婆的默许,裴响来的次数多了许多。
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下午,还有时候是傍晚,左手拿着镰刀,右手提着一篮子鱼草,额上遍布细密的汗珠。
他礼貌地笑着跟外婆打招呼,走进林软星房间后,便自觉地收敛了笑意。
面色平静。
他默默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又将林软星换洗的衣服丢进篓子里。
别的,他小心谨慎地不敢触碰,生怕惹来林软星的白眼。
但事实上,林软星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每到此时,外婆就会当着他们的面,念叨几句:“响响人真好嘞。”
林软星当然知道是说给她听的,毕竟聋子又听不见。
她没理。
外婆虽然拜托裴响来照顾林软星,其实她知道,她只是怕她再出意外罢了。
虽然有某个时刻,她坏心的想着,外婆不过是个胆小鬼,怕被追究责任而已。
她还更阴暗的想着,外婆或许并不想要她活着,她完全不在意她的生死。
只是怕林软星的爸妈找上门来,不好交代。
但其实,林软星觉得她完全没必要担忧。
因为那俩人,同样不管她死活。
沉甸甸的脚因疼痛而肿胀,林软星无法移动身躯,只能僵硬地平躺在床上,仰着脖子看手机。
被野草和树枝刮破的皮肤,此时也已结痂,留下一道道粗糙的痕迹。
不过她并不在乎。
今天真是见了鬼了,手机竟有两格信号。
她点开微信看了眼,依然杳无音讯。
倒是群聊里谈论着吃喝玩乐帅哥相关的字眼,让她莫名有些烦躁,于是索性关掉了微信。
等她刷着手机,等裴响终于走后,她才扭扭脖子,舒展四肢。
侧头看见桌上放着一束鹅黄色的花。
她叫不上名字,六片团簇的花瓣,中间点缀着深黄的花蕊,叶子葱绿,带着一股清香,满满一盆,用野草扎了个环,带着晨露,安静地躺在报纸上。
卧病在床期间,裴响每天总会给她送来一束花。
乡下最不缺的就是山间野花,尤其是这依山傍水的偏僻山村,春天一到,绚烂的山花就铺满整个山岭,连空气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林软星真想嘲讽他,她喜欢的是花吗?
她只是喜欢拍照而已,压根对花不感兴趣。
但看了看自己缠在腿上的绷带,林软星闭上了嘴。
懒得解释,他懂什么。
讨好人也讨好得不对胃口。
于是把那些花都扔进了垃圾桶。
脚伤没好的这几天,林软星确实安分不少。
她每天无所事事就拿起手机翻翻,借着薄弱的信号,刷会儿新闻。
从前她从不看时事新闻,但现在,她想迫切地了解外界的一切。
今天发生了什么,明天将举行什么活动,后天有什么演唱会,最近有什么新剧电影上映。
明明与城市相隔几百公里,她却比任何一个人更加渴望知道外边发生的一切。
那种不想与城市断绝联系的焦虑感,那种想要紧紧抓住稻草的迫切感。
生怕与城市断绝联系后,她会忽然失去希望。
可是紧绷的神经在漫长的十天过去后,陡然间断了弦。
她看见许久不曾联系的父亲,又给她转了一笔账。
悄无声息的,微信上多了行简单的字:“再多住一段时间。”
在这条信息之上,是她密密麻麻,不厌其烦反复发送的:“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林软星拿着手机静静看了很久,很久。
要是从前,她或许会直接耍起公主脾气,冷笑着质问他:“是不是那女人让你这么说的?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女儿,我才姓林,她算什么东西!你现在硬气了,忘了我妈当初是怎么给你做牛做马的是吧?”
然后再所有恶毒的词汇堆砌上去,狠狠发泄一通。
可是今天,她忽然什么都没说,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打。
只是默默看着卡里虚无的数字,关掉了聊天框。
她甚至懒得去找那个女人对峙,也没空去追问所谓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因为她发现这一切,在踏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后,就已毫无意义。
问了又怎样,他们不会回复她。
不问又怎样,她心中早已有答案。
林软星蓦地深呼吸一口气。
鹅岭村的春天,空气中带着山花浓郁的香味,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出门走走了。
腿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林软星主动把绷带卸下。
脏兮兮的绷带被扔进垃圾桶,寿终正寝,林软星脚上除了还残余些墨绿的药膏外,肿胀处已经变得平滑,皮肤上的疤痕也剥落,留下浅淡的痕迹。
林软星给那些伤痕处抹了些护肤霜,穿上了漂亮的裙子。
她照常打扮得光鲜亮丽。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也不畏惧村里人嘲讽的眼神。
她悠然自得,甚至比先前还放肆。
雨季未曾消散,她撑着那把黑色雨伞,闲着无聊就到处逛逛。
从村口逛到村尾的山脚下,再慢悠悠绕回来。
偶尔走远了,路过村里养狗人家,被围栏里的大黄吼了几声后,林软星就凶巴巴地瞪回去,那条大黄狗就更凶狠地冲她嚷嚷,龇牙咧嘴,吵得附近的鸡鸭齐齐嘎嘎乱叫。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闻声走出来,看见门外经过的林软星,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冲大黄扬声喊道:
“叫什么,贱命一条,有什么好叫的!啐,回去。”
嘴上这么说,却并未阻止大黄的嘶吼,连脚都没多挪半步。
狗仗人势,那条大黄狗就叫得更凶了。
林软星靠近时,狗嘴从围栏的缝隙探出来,露出尖锐的牙齿冲她咆哮,像是随时都会冲出去咬她一口。有好几次,险些被狗牙撕破裙角。
而那女主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顾。
要不是因为路太窄,要不是因为没有别的路,林软星才不想走那里。
林软星心想,再叫下次把你卖狗贩子手里,看你还叫不叫。
不过说起狗,林软星觉得某人更像狗。
每当她撑伞出去散步时,后边总会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不响,不远不近,刚好能听见。
她扭头,就看见身后跟着个人影。
是裴响。
与她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撑着伞,身形单薄的像张纸。
林软星拧起眉毛:“你跟着我干嘛?”
他比划着手势,表示是外婆派他跟着的,说是不放心。
外婆的腿脚不便,雨天风湿加重,只能窝在家看着信号不稳的闭路电视,剥着永远剥不完的豆荚。
估计是有前车之鉴,只能让裴响帮她盯梢。
林软星就觉得好笑,反问他:“你是狗吗?这么听话。”
裴响听不见她的语气,但能看懂她说的话,也能从她脸上读懂她的不屑与轻慢。
但此时,裴响只是默默低下头去不看她。
身板却倔强地站得笔直,像一堵墙,坚定地跟在她身后。
有好几次,冒着雨在田里锄草的村民,看见他们这副怪异的景象,就忍不住调侃:
“哎哟,又出来散步了。”
言语中有讥讽林软星的意味,还有满满对裴响的同情。
林软星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们一眼,嘴上无声怼了他们一句:
关你屁事。
村里人虽然不待见林软星,但对林软星的外婆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看她这么傲慢,村民也只能无奈摇头,不再多管闲事。
估计心里却想着,这女娃真是个祸害,真不知裴响到底吃错什么药,非要跟着人家。
前几次还好,林软星就当身后跟着的裴响不存在,她散她的步,他当他的小跟班。
两人从不说话,直到林软星回家那刻,两人就默契地分道扬镳。
但时间久了,连散步这种简单的自由都没了,林软星就有些心烦。
于是某天,她走在前头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跟着停顿。
林软星慢悠悠转过身,嘴角挂上浅淡的笑意,冲裴响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裴响还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林软星,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林软星动了动嘴皮子:“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他才略带惊讶,又带着几分惶恐与犹豫,胆怯地朝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些。
“再近些。”林软星冲他眨眼。
裴响继续往前挪步,眼中满是不解。
这短暂的一分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裴响觉得自己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却隐隐带着欢喜。
林软星的笑意不减,直到看见裴响在距离她只有一步距离时,才淡淡收起笑容。
裴响个头比林软星高不少,撑着伞,伞面的阴影从头顶倾泻下来,遮挡住周围的喧嚣。
在这短暂的沉寂里,林软星笑靥如花地嚅动嘴唇,空气仿佛都变得湿润,弥漫着危险迷人的气息。
裴响满脸错愕地看着她,眼睛睁大。
“怎么样?”
林软星笑得更加张扬,肆无忌惮,两只明媚生艳的眼睛闪耀着,比繁星还亮眼。
那一瞬,她比塞壬海妖还像海妖。
裴响沉默良久,不说话。
而林软星也头一次颇为耐心地挑了挑眉,等他做决定。
她在赌。
她在赌他会答应。
果然,在沉默了快三分钟后,裴响艰难地做了决定。
僵硬的身体配合着僵硬的脑袋,他点了点头。
林软星笑了。
他就跟隔壁邻居家那条狗一样。
只要扔根骨头,就会摇着尾巴跟过来。
真下贱啊。
天生就是贱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