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五个大土豆,是裴响送的。
昨晚他挑完两桶水后,临走前,从麻袋里塞给外婆好几个土豆。外婆连连摆手拒绝,声称她们吃不掉这么多,让他带回去煮给裴老头吃。
裴老头牙齿已经掉光了,只能吃些软的东西。
这个季节的红薯已经发芽了,裴响就只能去镇上买点土豆,做成小孩喜欢吃的那种土豆泥,喂给他吃。
林软星没见过裴老头。
从外婆那听说这事后,她只庆幸得亏外婆的牙口好,不然她也得跟着吃泥糊糊。
多惨呐。
林软星看着这土豆,在想,如果做成薯条会不会很好吃。
但一想到这村里没人会做薯条,估计有人连薯条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对着网上的教学视频手把手教外婆,恐怕也挺费劲的,就立马打消了念头。
林软星不会做饭,也不敢乱动厨房里的东西,生怕给外婆添麻烦。
可那天下午,当她看见裴响匆匆赶来给外婆做饭的时候,心中忽然冒出了个主意。
难得这天裴响来得早,外婆腿脚不便,在客厅看电视。
林软星就溜进厨房,用手指用力戳了戳裴响的背。
他的背很削瘦,林软星的食指戳上去,像戳到了他的骨头,硬梆梆的。
裴响显然被吓了一跳,扭头的瞬间,脸色惨白,眼神惶恐。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后,脸上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眼睛重新恢复澄明。
他的脸颊流着汗,两侧的发丝紧紧贴在耳旁,尖瘦的下巴被烟熏得一片漆黑,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那双晶亮的眼睛闪烁着他的惊讶与喜悦。
他放下手中的锅铲,在一片油烟缭绕中,迅速用手比划着,似乎在问她来干什么的。
林软星都不用看他的动作,从他眼睛里就已经读出他的满腹疑惑。
有求于人的时候,林软星向来擅于伪装的。
林软星挤出甜美的笑容,问他:“知道什么是薯条吗?”
裴响努力辨认着她的口型,在她说完后,眼睛里果然露出了迷茫之色。
也不知道他是没听懂,还是不知道,林软星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点开视频放在他眼前。
视频里,身着厨师服的人拿着锅铲,在油锅里翻炒着薯条。
标题上写着几个显眼的大字:酥脆,外焦里嫩,薯条。
昨晚她就着几百kb的网速,用流量辛辛苦苦下载的视频,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裴响两只眼睛盯着屏幕看,看得很认真,一时间都忘了他正在炒菜这件事。
要不是林软星从空气中隐约闻到一股焦味,才惊呼着碰了碰他的手臂,让他看向锅里,否则当晚她就得吃烧焦的煎鸡蛋了。
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懂,反正林软星给他看了一遍后,就扫兴地收起了手机。
她估计他是看不懂的。
她其实也没想着他能学会,就是想碰碰运气。
但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异想天开,她竟然想让一个聋子看一遍视频就学会做薯条,关键是她连裴响识不识字都不知道。
放弃这种荒唐想法后,林软星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她觉得,还不如直接回城里去吃肯德基,还有疯狂星期四优惠呢。
只是没想到。
几天后,裴响还真给她端来了一盘薯条。
当时林软星正在睡午睡,听见院里响起敲门声,不耐烦地打开院门。
就见门前站着的裴响,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就赶了过来。
说是菜也不算菜,是一盘土豆条。
土豆条上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出炉不久,还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裴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本就清澈的眼睛里,蓦然飘动起灵动的光芒,璀璨夺目,竟给他整张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神采。
他兴高采烈地用手指了指盘子,微微张开嘴,好像在示意她尝尝看。
林软星有起床气,尤其是午睡被打扰,根本没给他好脸色看。
但见他双手捧着盘子,无比期待地盯着自己,就只好皱着眉,用食指和大拇指抓了根土豆条,往嘴里塞。
刚咀嚼了两口,她立马吐了出来。
同时拧着八字眉,发出无比嫌恶的声音:“这是什么,这么难吃!”
裴响扬起一只手,似乎想用手语解释这是什么。
但在看见林软星嫌弃的表情后,忽然顿住了,刚抬起的手也悄悄放了下去。
都说要收买一个人的心,就先得收买她的胃。
林软星那时只想着,裴响是不是想毒死她,这盘半生不熟的又苦又硬的土豆条,与她想象中的薯条味道差远了。
不会做就别做啊,这么难吃。
喂猪都要呕出来。
尤其是看着他讨好般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表情,林软星更觉厌恶。
她呸着嘴,皱着眉头将那盘薯条全抖倒进了院里的簸箕里,将空盘子重重塞回他手里。她残忍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无情嘲笑:“你想毒死我是吧?下次别做了,真难吃。”
他像是备受打击般,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里露出浓浓的失落感,颤抖的眼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了那片跃动的光芒,在眼底扫下淡淡阴影。
林软星嗤了声,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裴响还静静站在那,双手保持着端盘子的姿势,滑稽可笑。
刚刚还跃动着的光芒,此时逐渐消失,他那双眸子又变得清澈无比,波澜不惊了。
裴响似乎也是有情绪的。
自从那盘薯条被倒掉后,他每次来帮外婆干活的时候,都分外迅速,隐约又有躲着她的趋势。
但林软星并不在意。
之前她想见裴响,完全出于对儿时玩伴的好奇,像看看多年过去大家都长成什么样了。
现在人也见着了,林软星对他的好奇就彻底消失了。
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嘛。
若非要说变化,那就是他变得比以前更令人讨厌了。
在林软星眼里,他十分心机。
整天费尽心思缠着她外婆不放,导致她即便在这住了快半个月,也依然无法从外婆心中取代他的位置。
有时候她真想问,她究竟是不是外婆的亲孙女。
可她也知道,问这种问题毫无意义,她也没资格问。
就连祭祖的事,到现在林软星还没跟外婆提。
外婆不说,她也不说,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好像只要不提就不会触碰禁忌。
林软星是打着祭祖的幌子来村里避难的。
她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当那个女人主动联系上外婆,告诉她,过几天林软星要回家祭祖,拜托她帮忙照顾三个月时,外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甚至没多问她为什么要回来祭祖。
好像她来或者不来,都影响不大。
林软星特别讨厌这种感觉。
她总是像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好像哪里都能容纳她,又好像哪里都不欢迎她。
她已经受够了这种感觉。
她开始憎恶那个女人。
更加憎恶父亲。
如果当初他管好自己的下半身,没有把那个女人带回家,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一切。
或许她还能陪他演戏,当个懂事听话的乖乖女。
只是一切没有如果。
林软星知道,外婆和父亲的关系向来不好。
不然他也不会拜托那个女人帮忙联系外婆,自始至终,他没和外婆说上一句话。
林软星当然也知道,外婆一定是懂些什么的。
她不时能从外婆眼中看见些复杂的目光,仿佛在透过她看已经逝去的母亲,有自责,有遗憾,有怨悔,有责怪,唯独没有疼爱。
好像所有的宠爱,只是出于老人对小孩的包容。
曾经,母亲执意要嫁给父亲的时候,就遭到外公外婆的反对。最后她病死在这个村落里时,父亲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将林软星接到了城里,从此再也没回乡下来看望外婆。
在她印象里,父亲是不屑提起这个地方的。
她自然也不例外。
她小心翼翼地捂紧自己家乡的马甲,逢年过节就说外公外婆去世早,所以没必要回乡探望。
在她的嘴里,外公外婆已经名义上死亡。
林软星知道这样做不好,是虚荣心在作祟,只是不想被城里的姐妹知道她出身于一个极其落后的小村庄罢了。
但她确实不喜欢这个地方。
包括现在也不喜欢。
林软星来到鹅岭村的第十七天,她已经感到厌倦。
如果说刚开始,她还有一丝新鲜感,毕竟看惯了城里繁华的高楼大厦,偶尔看看乡间田野,也别有一番滋味。
现在全然没了兴趣。
新鲜感一过,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无聊。
山山水水看多了,只觉得缺乏人烟味。
她开始怀念城里喧嚣的喇叭声,怀念邻居深夜蹦迪的吵闹声,怀念人山人海的操场,甚至连她几度嫌弃的大学寝室,在此刻都变得美好起来。
但她始终没敢跟人联系。
父亲已经替她请了病假,她也跟姐妹们告别说去出国旅游了。
其实她说不说都无所谓,没有人会在意她。
她的下乡就跟变成透明人一样。
人都是群居动物,林软星尤其是。
她不能没有社交,没有人聊天的日子,她简直要寂寞疯了。
可留守村庄的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年轻的夫妇都忙着干活养家糊口,像林软星这样无聊的年轻人实属罕见。
除了裴响。
但是林软星讨厌裴响,没有任何想与他沟通的欲望。
况且,他还是个聋子,这在两人之前天然形成了一堵高墙,她嫌烦。
虽然他每天都定时来帮外婆干农活,但他在林软星眼里就宛如隐形人,没什么存在感。
她已经自动将他忽略。
尽管每次裴响来时,看向的眼神那般澄澈友善,但每每都遭到她的白眼。
久而久之,连外婆都察觉到她对裴响的冷淡。
外婆倍感疑惑,诧异地问她:“星星,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响响啊?”
林软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
“为什么?”外婆更惊讶了。
林软星就仔细想了想。
她不喜欢他的衣着打扮,又土又丑;她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神,傻乎乎的;她瞧不起他每天来巴结外婆的样子,像只哈巴狗。
但是这些好像都不是她真正讨厌他的理由。
让她真正讨厌的是,每次裴响来时,她都能外婆眼中看到一缕奇异的微光。
那是林软星永远都得不到的光芒。
林软星嘴角荡起一抹讥讽,反问道:“外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外人?”
或许是“外人”这个词太过直接,外婆惊得瞪圆了眼睛,不由得坐正了身板。
她年老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帕,身躯微微颤抖,布满褶皱的脸仿佛遭遇地震般,盯着她一副大逆不道的样子。
林软星想着,既然都这样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索性将心中的闷气全抖了出去:“我搞不懂,我明明才是你的亲孙女,怎么你不关心我,总是关心他?他有什么好的,他叫你外婆吗?一个聋子,残疾人,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几个字,只会干农活,这辈子估计就这点出息了。我呢,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读书也比他厉害,我哪点比不上他?”
林软星尽可能用方言讲话,但还是忍不住蹦出些普通话词语。
她知道外婆能听懂。
外婆依然保持着刚才震惊的姿势,听着她讲完所有话。
好像整个人被定住了般。
林软星有些烦躁,外婆口里口外都只提裴响,她要是实在喜欢他,不如把他领养回家算了。
但,要是真这样,那岂不是如了他的愿?
林软星冷笑。
裴响可真能装啊,外婆被他骗得团团转就算了,连她差点也上当。
“可是……”外婆动了动嘴唇,还想多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叹了口气,“响响是个好娃娃啊。”
她好像瞬间苍老了几分,佝偻的身子陷在窗户阴影里,布满沧桑。
林软星从她身上看见了一道鸿沟。
那是岁月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她和外婆之间最大的隔阂。
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印象里母亲总是和外公外婆吵架,为什么总想着离开这里,虽然每一次争吵都以她的叛逆结尾,了无后续。
意识到这一点后,林软星忽然止住了嘴。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用。
看着外婆沧桑的背影,林软星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的沉寂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浪花,凝重又略带愁苦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在两人之间划了道清晰分明的界线。
“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就是不喜欢。”林软星动了动唇。
于是她抛下这句话后,匆匆回到楼上。
在爬楼梯的时候,她的眼角瞥到窗户外,看见院门口闪过一抹蓝色的身影。
林软星一愣。
但随即她意识到他又听不见,就继续抬步上楼,把厚木板踩的噔噔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