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责罚。”
短箭工艺特殊,箭镞带有弯钩。若是得不到及时治疗,裴郁那只腿就算是废了。
怀内容栀给的荷包传来浅淡香气,冲淡了夜色里的血腥味,也冲淡了他心头的阴郁。谢沉舟隔着衣衫摩挲片刻,并未错过裴郁额角蒙上冷汗。
“山上那人收拾干净了?”午时裴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都要传信给自己,自己还当是悬镜阁那群老家伙又闹什么幺蛾子,原来是大内的司使。
大内的司使竟和区区药铺掌柜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实在是有趣。
“已处理妥当,殿下放心。”裴郁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密探来报,殿下未死一事,宫内似有所察觉。还请殿下尽快找到玉玺。”
谢沉舟一顿,面沉如水:“回去转告那群老不死的,我自有安排。叫他们…”他轻哼一声,继而沉声道:“莫要多管闲事。”
语气中带着毫不压抑的杀意,听得裴郁腿心一麻,差点没跪稳。他腿间鲜血缓缓蜿蜒,险些滴落在地。
谢沉舟眉头紧蹙,裴郁敢背着他擅自行动,受罚乃理所应当。然若污损庄子,恐易被容栀察觉。
他摸出一枚止血丸递过去:“今日之事,给我一个解释。”
裴郁捏在手里,并未服下,如实交代道:“阿玄在殷阁老手上。”
裴玄是他一母同胞的姊妹,与他一同跟随殿下进入悬镜阁。可殿下将他带出了江都,裴玄被殷阁老扣留下了。明面上是为裴玄养伤,实则是逼迫他监视殿下。
悬镜阁,并不完全是殿下说了算。
“今日之事,没有第二次。你该想清楚,谁才是你日后可仰仗的势力。”
谢沉舟听闻,颇有兴味般扬唇一笑:“传信,给殷严。他不是很关心我有没有找到玉玺么。那就劳烦他亲自来一趟沂州。对了,特别嘱咐他,一定要带上裴玄。”
裴郁眸光一凝,而后瞬间双膝跪地,朝谢沉舟行了一礼:“如若殿下能救出阿玄,裴郁日后,定当尽心为殿下效力。”
屋内烛光摇曳,趴着的人似乎动了动。谢沉舟向右迈了一小步,身躯恰好挡住了容栀,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让裴郁看到。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不为我效力,难道还想为别人吗?”谢沉舟摆了摆手,动作随意,示意裴郁不必再多说,赶紧走。
裴郁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应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说话间,他用力拔出腿间箭矢。因服了止血丸,鲜血并未喷涌。
而后裴郁也顾不上处理伤口,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中。
万物刹那静默,只剩案几前的如豆灯火噼啪跳动着,映照出容栀恬静淡然的容颜。谢沉舟目光一路向下,游移在那微微翘起的唇角。
家?沂州确实是不错。不知道阿月想不想要,京城那座巍巍宫墙,当她的家?
如若不想要,到时他杀了龙椅上那人,就带着阿月浪迹天涯。
……
这夜,容栀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中她救了一只橘猫,这只猫甚是可爱,但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粘着她蹭来蹭去。
橘猫绒毛柔软,贴在身上时,让她浑身发痒。容栀试图挣脱,可那猫却越贴越紧,将她紧紧禁锢。
她再也无法忍受,扬起手用力一挥。然而这一巴掌,却是在半空中虚抓了一下。橘猫消失了。
容栀倏然睁眼,半个身子压在案几上,摇摇欲坠。
此她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轻呼,声音在寂静的屋子中格外清晰。
“阿月!怎么了?”黎瓷正准备敲门就听到她屋内的响动,急忙推开门问道。
“姑姑,我无事。”
短暂失神后,浑身被强烈的酸痛感占据。什么橘猫,原来是她趴着案几睡了整夜。容栀狠狠叹了口恶气,懊恼至极。
黎瓷凝视着她略带惊惧的面庞,不放心道:“近日你似易受惊扰,可是忧虑过重?我待会给你煮碗安神汤?”
“不用麻烦了。”她摇头拒绝。
遇到谢沉舟后,她确实总一惊一乍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疑神疑鬼许久。幸好她今日要回城了,以后若他要长住姑姑庄子上,自己不来便是。
思及此,容栀一个迈步,警觉地把黎瓷往屋内一推,朝门外左右望了望,院里空空荡荡,难道他已经走了?
刚要拉起门栓,视线里倏然蹦出一张俊逸的脸:“县主是在找我吗?”
“谢郎?你还在。”她残留的睡意瞬间消散,强装镇定地唤道。
“在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瘪了瘪嘴,不明白容栀为何这么提防着他。
怎么每次都被他吓到。她冷冷道:“你且住着便是。左右黎姑姑也没赶你。”
“哎,我可不能收留他。”黎瓷替她打来了盆热水,头也不抬:“我指不定明日就不在沂州了,他总不能跟着我到处乱跑。”
说罢她笑着抚了抚容栀的发顶,说道:“阿月,快来擦擦脸。”
容栀接过棉巾,刚想沾水,抬眸发现谢沉舟还傻愣在门前,她没好气道:“我洗脸,谢郎也要看着?”
谢沉舟愣了愣,而后不好意思般连连抱歉:“我,我去看看包子蒸熟了没有。”说罢,他逃也似地跑开了。
昨日趴着睡受了寒,方才又被谢沉舟吓了一跳,容栀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用棉巾静静敷了一会,声音闷闷道:
“黎姑姑,安神汤还熬吗,给我留一碗。”
………
今日天色不错,难得雨后放晴了些,昨日那筐从树上摇下来的花苞,黎瓷叫容栀帮着铺在院子里晾晒。
谢沉舟像个跟屁虫一样,她晒一朵,他也跟着晒一朵。直到箩筐已经见底,容栀才从袖子里小心地掏出那支半夏。
“这是半……”谢沉舟指着半夏想问她些什么,却又似乎想不起来这枯枝的名字了。
“半夏。”她提醒道。
他的眼睛亮了亮,似乎对于她肯理会自己很意外。谢沉舟嗓音清澈又温和:“半夏,也可以用来医病?”
容栀仔细地将半夏枝桠间可能残留的尘土掸去,整齐地摆放在那一簇簇盛开的海棠花旁。然后她言简意赅回道:“是用来治疗肺痨的。”
谢沉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想好奇什么,继续好奇道:“明和药铺......是县主的吗?”
容栀拍了拍手上尘土,转身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经商是最末流,是被门阀世家所不耻的,从前为避免节外生枝,无人知晓明和药铺背后是镇南侯府。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明和药铺,区区一间无足轻重的小铺子,竟也引得他人下手,其目的必是镇南侯府。
为何?镇南侯府近年来行事愈加低调,并未得罪任何人。
容栀目光上下审视他一番,想起昨夜亲卫长所言。他们抵达时,神秘人已遭灭口。若要在如此短时间内获取消息,唯有与她一样的速度传讯他人。
而当时在场者,除她之外,便只有谢沉舟。
“你待会也得回城吧。”容栀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谢沉舟不明就里,还在专心地替黎瓷摆弄着海棠花,将它们的间距分开一些,以便于干得更快。
不等他开口,容栀又徐徐提议道:“郎君肩胛处的伤还需去复查看看,我恰好也要去药铺。我载你一程,如何?”
本来准备去面见悬镜阁分部的谢沉舟:“那就有劳县主了。”
没记错的话,今晨阿月看到他时还满脸不耐之色,巴不得自己赶紧走。
主动邀请他同行?谢沉舟眼底寒芒一闪而过。真真是有意思极了。
………
马车上,容栀喝了安神汤,闭目靠着软垫养神。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容栀皱了皱眉,心底猜测着谢沉舟在做什么。
他似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叮铃当啷一阵金属碰撞轻晃。紧接着是衣袖摩擦的摆动,他把那东西拔出来了。像是……刀剑出鞘。
马车外尾随着数名亲卫,他若是心怀不轨,亲卫瞬间会了结他的性命。
微风拂动,吹起帷幔一角,阳光趁机溜进马车,为那堆物什镀上银波——容栀骤然睁眼。
“你在做什么。”她一双眼冷的近乎没有温度。
像是做坏事被她抓包了,谢沉舟面上无措,慌乱解释:“没,没什么。我衣衫里好像进了杂草,硌得慌。”
容栀斜睨了他一眼,心中不信,但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案几上安神汤还剩了一碗,容栀搅动着调羹,随口道:“你也喝些?”
谢沉舟一怔,淡笑道:“这是留给县主喝的,在下怎敢。”
她倏然把调羹大力一放,几滴汤汁溅了起来:“怕我下毒?”
谢沉舟连忙摆手,俊逸的脸上满是错愕:“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栀见状,嘴角微微上扬,“让你喝你就喝。”说着,她便亲自端起碗,送到了谢沉舟面前。
谢沉舟有些受宠若惊,他看了看容栀,又看了看那碗安神汤,最终还是接过了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他刚想道谢,帷幔外传来流苏的声音。
“县主,药铺到了。”
容栀闻言,并未起身,反而吩咐道:“你先带谢郎去看伤,我稍后便来。”
谢沉舟用眼角余光扫了容栀一眼,然后默默地点头,十分顺从地跳下马车,跟随着流苏一同走进了旁边的药铺。
在他身影隐没那刻,容栀扬着的嘴角彻底沉下去。她快步闪身而过,毫不犹豫地掀开了方才谢沉舟坐着的软垫。
软垫上没有什么佩剑,而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布包。容栀呆愣在原地。布包缩口处还没来得及拉紧,似乎是主人慌乱中随意一撇。
是昨日塞给谢沉舟的碎银。他竟然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所以他方才畏畏缩缩,是生怕直接还给她,她会拒绝么。
容栀面色刚好了些,眉头又拧了起来。
不对。装碎银的荷包不翼而飞了。是他有意留下,还是随意丢弃?
“流苏,赏你了。”
甫一走进药铺,她就把那布袋如烫手山芋般扔给了流苏。
流苏眼神中带着一丝疑虑,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默默接过。
“谢县主厚赏。”侯府向来赏罚分明,此次竟是她头一回有这般无功受禄之感。
上次匆忙而来,药铺的装潢与陈设未能细看,此次容栀仔细查看了每一个角落,连药柜的格数都数得清楚明白。
明和药铺面积不小,便是除去堂屋还附带了个露天小院。只是院子这一大片闲置了,堆了些桌椅板凳。
她在外院站定,随手指了两个小厮,“你们两个,把那些杂物和花都扔出去。”
两个小厮虽不敢直视容栀,闻言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容栀哪能看不到,她语气淡淡:“有什么问题,说。”
其中一个胳膊肘顶了顶身旁的小厮,被怂恿那个立马大着胆子质疑:“掌柜的交代过,这些板凳他要留着卖钱的。”
容栀闻言,沉吟片刻:“李文忠已除去掌柜之职。日后,药铺诸事皆须听我调遣。”
聚做一堆的小厮们闻言心中震惊异常。李文忠是药铺资历最老的老人,明月县主都能说换就换,更遑论是他们。药铺工钱给的比别处多许多,他们可不愿丢了这饭碗。
她扫过众人的表情,心下有了决断。药铺多年来人事繁杂,混日子的也不少。她不可能一次性把这些人大换血,要想用得顺手,就得先立好威。
“若是有怠慢的,我自然不会留着,但要是做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她面色缓和许多,恩威并施道。
经过这一遭后,小厮们果然卖力许多。流苏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容栀生生拦住。她搬了把太师椅坐着晒太阳,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不是粗使丫鬟。”
流苏无事可做,只得时不时去厢房瞧瞧谢沉舟有没有诊治好了。
须臾后,她面带喜色地过来给容栀报道:“托县主鸿福,大夫说,郎君伤口已无大碍。”
容栀点了点头,看向边整理衣袍边走出来的谢沉舟:“我帮谢郎治好了病,谢郎也帮我一个忙?”
谢沉舟懵懵地答道:“县主请说,在下一定做牛……”
还未说完,容栀指了指库房:“帮我把书架全部搬下来。连日阴雨,再不拿出来晒晒,就得发霉了。”
李文忠给的是假账簿,那么真的账簿就应该还在他手中。可昨日亲卫长禀报时说过,搜遍他全身也没找到一点纸屑。
他还能藏在哪?
库房内灰尘扑鼻,谢沉舟被陡然熏了眼。他掩着微红的眼眶,把几排书架尽数按容栀要求搬到了院子里。
容栀葱白的指尖从木架上一排排扫过。《千金方》《黄帝内经》《本草集》…并没有疑似账簿的痕迹。
“县主在找什么?”谢沉舟帮她把抽出来的书一本本又放好,问道。
容栀直勾勾盯了他半晌,倏然淡笑道:“账簿。”
只见谢沉舟面色丝毫未变,似乎李文忠的事情真的与他无关。
“会不会是被他放到家里了?”流苏猜测道。
容栀顺手翻开书册一页,瞟了一眼后合上,果断道:“不会。”李文忠没有妻女,家中只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母,被奉养在乡下,距离沂州有些距离,他不可能数次往返。
牛皮书封触感细腻,她指腹摩挲过牛皮的天然纹路,若有所思般递给流苏。
“这些医书真重呀,里面得有多少字……”流苏吃力地举到书架上,感叹道:“县主,您真厉害,平日里读这么多书。”
又拍马屁。容栀眼角带上抹笑意,刚准备嗔她,脑海中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
“等等!”她语气瞬间冷厉下来,惊得流苏手一抖,手里的书差点砸在地上。
“第三排右数第六本。”她眸光锐利地盯着那处,道:“拿下来。”
流苏听话照做。轻薄的书册安静躺在容栀手中。她冷着脸翻开,然后发出一声嗤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千金方”便是账簿。
李文忠此举险些骗过她,将其藏于众多书册之中,确实易于掩人耳目。亏得流苏无意提醒,世间岂有如此单薄的“千金方”!
“你跟我走。”她意味深长地朝谢沉舟一笑。未等对方答应,已然拽着谢沉舟衣角,片刻不停地登上马车,径直奔向官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