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桉颔首,坐在她身侧,珠帘随着轿起来回摇晃。
她挑起半边帘,垂眸撇去,除了红衣随从,这轿子旁还拥簇着镇上的居民,男女老少皆是咧着嘴角,眉眼弯弯,满面喜容。
她放下帘子,看向江落,皱眉道:“江落,神明大人脾性如何?”
江落轻佻玉指,拨弄耳垂银饰,两颊微红,羞赧道:“自是极好。”
覃桉又道:“那他能力如何?可会御水,御蛊。”
江落的下巴轻轻抬起“自是什么都会。”
覃桉揉了揉眉心,再次问道:“那你可见过他。”
江落绞着衣袖,低声道:“很快便能见到了。”
闻言,覃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可真是一问三不知,自己郎君是何模样都不知晓,穿起嫁衣就往里头钻,江澈若是知道,这“神明”他都对半砍。
想到这,她又想到白无双,方才上轿子,她并未瞧见他。
在进栈时他仿佛也置身事外般,像是被什么迷了心智。
覃桉的手附上心口,想调动灵炁,可别说调动,她连内力都没摸到,像是被废了修为,成为任人宰割的木偶。
她握上江落的手,眉眼柔和,弯成月牙。指尖一路上爬,摸上了江落的手腕,那修行之人本应该有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
覃桉皱起眉头,就见江落愣愣的坐在那,满面笑容,一股寒意爬上她的背脊。
覃桉的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也许她自己是假的,江落是假的,他们都是假的。
她不断回忆,想从记忆的长河中抽丝剥茧,但她好像被人抹去一般,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和那个子虚乌有的神明。
轿内摇晃,覃桉撇了眼神态盎然的江落,她的手附上繁重的发饰,摘下两根簪子悄悄塞进衣袖。
轿外锣鼓喧天,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侍女掀开轿帘,扶着两位貌美的新娘下了轿。
漆黑的月色映在平静的河面上,风一吹掀起凌凌水波。
居民围城一排,井然有序跪地祈祷,嘴中念念有词。
侍女面色盈盈拽着覃桉的胳膊,让她面对河面,俯身鞠躬。三拜之后,居民们满是倦色,嘴中不断低语,慢慢的俯下身子,缓缓离去,举手投足间满是敬重。
覃桉站在河边,注视着漆黑的河面,风一吹卷起水波,水中爬出两只苍白的手,那手向外攀爬,竟然沾湿了覃桉的鞋尖。
她退后几步,双手垂落,尖锐的簪子握在手中。侍女不知何时退去,只留下江落和她矗立原地。
空荡荡的河岸,两个红衣人站在那。河水涌起,不断形成水柱,红蝶从中涌出。
在月色下,像无数只眼睛从漆黑的夜中探出,直勾勾的监视着二人。
“不必害怕,他不会伤害你们。”
声音从上方传来,覃桉抬眼看去,那人背对月色,冷冽的光洒在绛色婚服上,勾出一层银边。他踩着步子,神色散漫,举手投足渗着一股邪气之色。
江落摩挲着衣袖,面容扭曲,步摇随着她的激动,来回晃动。
“神明大人。”
长庚从水柱走下,落到二人面前。
他微微倾下身子,探出一只修长的手,狭长的指尖划过江落的下颚,茧丝爬上她洁白的脖颈,附在她的耳侧。
“真是漂亮的皮囊。”
江落笑着,目光渐渐暗下,漆黑的瞳仁黯淡无光,她低下头,嘴巴一张一合。
“谢夫君恩典。”
接着长庚的眼珠转动,缓缓落在覃桉的身上。他侧着头,棕黄的眼睛在月色下透出琥珀的光辉,他的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覃桉。”
听到他喊出自己的姓名时,覃桉下意识捏紧了衣角。
她目视前方,看着那随风而动的河面,波光粼粼,月色如洗,那双苍白的手仍旧扒在岸边。
“我在叫你。”
长庚挪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他歪下头,眯着眼睛端详着覃桉的表情。
“你,在害怕?”
覃桉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那双扒着河岸的手。
长庚的伸出修长的手指,想要触摸她的脸颊,覃桉下意识后倾,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他轻轻的笑着,一字一句顿到。
“你,不乖。”
覃桉脸色一变,扬起袖中花簪猛地刺向他的脖颈。长庚的嘴角裂开两条长缝,指尖茧丝瞬间切断了那根尖锐的簪子。
覃桉没有停下动作,直接奔向河面,牟足劲,纵身一跃没入河中。
浸入河中的刹那,刺骨的水穿透了覃桉的身子,昏胀的头脑在那一刻无比的清醒。
她摘掉了厚重的头冠,一头墨发在水中散开,犹如海藻般顺水流动。
接着脱掉厚重的外衣,将左袖的簪子递到右手,挥动着手臂,逐渐下潜,看到了水中全貌。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宽肩窄腰,一身白衣在水中飘荡,两根粗壮的铁链拴住了他的脚裸。
她的脑中不断浮现那句话,神明从岸上爬出,寻找自己妻子。
头顶的河水不断汹涌,阻隔了岸上的声响。
覃桉奋力向下游去。
那个人不是神明,蚕丝从指尖伸出,他应当不能沾水,方才从水柱上走下时,他的衣摆都是干燥的,丝毫没有潮湿的迹象。
江落是假的,他也是假的,只有她和这个男人才是真实的,也许他才是“神明。”
尽管不知是什么东西干扰了她的思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入她的脑中,但此刻她无比的清醒,过去的记忆也逐渐清晰,涌入脑海。
白无双将他拉了下来,他们链接过神识,怕是以这种方式侵占了她的记忆。
覃桉不知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但覃桉与他赤手空搏胜算太小,就算淹死,她也不要做他的傀儡。
她努力向下游着,水中阻力越发的大,缺氧的感觉让她意识逐渐模糊,上方的河水异常冰冷,下方的却越来越暖,只要撑过最艰难的一段,剩下的就好走了。
她挥动着手臂,右手攥着最后一根钗子,奋力向下游去。
这时上方传来一声闷响,她忽的感身旁的水波不断翻涌,覃桉猜测定是上方又落下一个重物。
未知的恐惧蔓伴随河水浸透她的理智,覃桉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判断失误,那个人追上来了。
漆黑的水包裹着她的身躯,尽管眼前的景象越发模糊,四肢不断变得沉重,她依然攥着那根钗子,努力的向下游。
再忍忍,就快到了。
她又想起被覃轩塞进屋里的那个夜晚,她躲在贴满符的棺材里,压着心中惧意,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
再忍忍,天快亮了。
覃桉到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感到水越来越暖,那个人也离她越来越近。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只能憋着气,划到四肢麻木,那鲜红的衣服就像是枷锁,要将她锁在河中。
她的脑中闪过被阵法黏在地上的场景,四肢大开,看着鲜血流入金铃。
她呆呆的望着天,覃四爷的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她只是块砧板上的肉,得剥开皮,露出鲜红的里子,这才勾起人的食欲。
她的泪混在河水里,水的阻力让她越发的沉重。
她感到他已经游到她身后,而她却快要没了力气。
她感到那人攥住了她的胳膊,想将她往怀中揽,覃桉憋着泪,扬起手,奋力猛地将簪子刺向他的脖颈,鲜血蔓延开来,染红了河中一片水域。
覃桉的意识逐渐迷离,手也止不住的打颤。
她的指甲掐进他的手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踹在了他的腹部,接着她的整个身子逐渐下沉。
她还不能死。
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
鲜血混着河水,染红了片片水域,万岐顾不得伤口,迅速揽住她,向下游去。
水不断回暖,抬头可见光亮,冲破水域的那一刹那。万岐视线模糊,他喘着气,垂眸看向怀中的人,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滴在覃桉苍白的脸上。
他颤着手剥开她的发丝,温热的手指附在她的脖颈,那微弱的脉搏让他有了点真实感。
黑色的线从她的左臂蔓延到脖颈,万岐蹙着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二指点在她腹部,将河水从她口中逼出。
覃桉呛了几口,恍惚的掀开眼皮,万岐的面容在她眼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张了张嘴,从喉咙中艰难的挤出几个囫囵的字眼。
“别…吃我。”
覃桉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精神上的折磨让她无法催动手指,她的意识沉进了漆黑的识海。
万岐给她输入了灵炁,虽然不比她的纯度,但能引导那紊乱的内力,在看到覃桉面色有些好转时,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垂眸看着她的脖颈,那黑线已经骤然消失,又回归往日的白皙。
两个人浑身湿漉,鲜血染红他的绀色衣袍,真是好不狼狈,他将人抱到岸上,慢慢放平。
这才拔出了离脖颈差之毫厘的簪子,他摸着那鲜血汩汩的伤口,不由得无奈的笑了笑。
他当时对她毫无防备,若不是她气力不够角度偏颇,不然就冲这狠劲,差点死在她手里。
可惜水下结界设有禁制,不然他还能像征性躲一躲,可惜那什么都用不了。
万岐轻笑着摇了摇头,撕了块布为自己简单包扎,之后封了穴道以免大出血。
他盘着腿将覃桉的头放在他身上垫着,这里与琼和楼的位置相差甚远,而且不知还会有什么东西。
他抬头看了眼洞穴,乳石倒挂,蚕丝围绕。他叩手敲了敲地面,几只黑蛛窸窣攀出。万岐给他们喂了几滴血,黑蛛又悄然退去,朝着琼和楼的方向爬去。
万岐低下头,她的脸现在与他近在咫尺。
他细细的看着,从眉眼到嘴角,随之伸手拨开了粘在她脸上的发丝,那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冗长的黑睫也不知因为什么而微微发颤。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蹙着眉,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希望能缓解她的不适。
他不知她梦到了什么。
若是他们也能链接神识。
就好了。
“你也就这时胆大些。”
这时一阵声音响起,那是与他一摸一样的声音,比不上少年那般干脆,微微低沉,语气却比万岐不正经个几分。
炽游着身子,蛇鳞摩挲着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
炽是万岐的蛊蛇,为保证绝对服从,他的蛊蛇并未开灵识,蛊蛇的力量源于蛊师,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神识给予了炽,这样既可以保证服从性,也可以转换视野。
万岐看着炽游离而来,盘在地上。他摩挲着覃桉的发丝,覃桉的脸映在他漆黑的眸中,沉声道。
“不急,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