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染上墨色,一时间顽云遮日。谢惊枝方掐着时辰踏入文华殿,不消半刻,外间便暴雨如注,瓢泼一般砸下来,溅在宫瓦上噼啪作响。
连着两日有课,傅程桑早早便到了。
学堂之上不论尊卑,只行师道,略略扫了眼被搁在桌上的案卷,谢惊枝朝傅程桑行了一礼,转身去找位置坐下。
她今晨特意晚了些,想来可以顺理成章坐到角落……
看到不远处朝自己招手的人,谢惊枝脚步一滞。
心下有些无奈,谢惊枝微顿了片刻,只能迈步朝谢忱身旁的位置走去。
“多些二皇兄替我占座。”谢惊枝落座后,朝谢忱道谢。
“客气。”谢忱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我来得巧了些,顺道便帮你占了,省得要是你来晚了只能往偏处坐。”
谢惊枝眉心跳了跳,转头向另一侧的人看去。
在一众面容尚且青涩的少年间,谢为准一身沉稳淡然的仪容气度着实是显得格格不入了些。谢惊枝有些匪夷所思,谢忱便算了,谢为准一个早过了弱冠的皇长子来这儿凑得是哪般热闹。
文华殿习课时案与案间相距并不远,谢惊枝放轻声音询问道:“大皇兄怎么在这儿?”
“今日朝会散得早了些,叙之说要过来看看,我便一起来了。”谢为准侧过头,冲谢惊枝温和笑笑。
按道理谢忱需得过了弱冠才能和谢为准一同上朝,如今还差些时日,看来是南下治水一事的确让谢执颇为满意。
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谢惊枝心下微嘲。也不怪宁家之后那般着急让她涉政,不择手段也想要将谢忱除去。
“正巧,我也有事想同你说。”说话间谢为准神色变得有些为难。
眉梢微挑,谢惊枝反应过来谢为准来文华殿的目的,但还是佯装惊讶道:“不知皇兄是有何事?”
迟疑了一瞬,谢为准轻叹口气:“那日你言想请李钱入宫掌管殿内膳食,我虽应承下来,但昨日我收到消息,那名叫李钱的厨师已不在青鹤楼内了。”
“那他是去了何处?”谢惊枝一愣,面上恰到好处地现出疑惑。
“大理寺查出他参与了前户部侍郎谋害国子司业一案,已将他移交给了刑部,不日便会问斩。”微顿了顿,谢为准面带歉意地笑笑,“小五,抱歉。”
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谢惊枝道:“小事罢了,皇兄不必放在心上,我另寻人便是。”
谢为准微颔了颔首,没再说话。
一眼看透他眼底的沉郁,谢惊枝眸色微动。
利用上菜的契机将伪造信件呈递到各官员手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谢为准不是傻子,一旦顺着查,便能查到官吏借着设宴的名头在青鹤楼内行贿的事。
青鹤楼背后的林家是谢为准母族,以他的性子,做不出告发的事,却也不会任由林家胡来。从中擀旋,大抵不会好受。
窗外雨势不减,被喧嚣之声扰得心烦,谢惊枝将目光从谢为准身上移开,眸底的神色有些冷。
昨日小考按照答卷的水准排了名次,行课的时辰一到,傅程桑按照排名一一将人点了个遍。
“依照小考答卷水准,二殿下位列榜首。”
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惊枝没多少诧异的情绪,百无聊赖地盯着桌案上的砚台发呆。
“此次小考意在考察诸位近日的习课状况,出题尚算简易,上佳答卷并不在少数,因此多判了一位算作并列榜首。”说话间傅程桑另拿出一份答卷来。
察觉到一众视线便朝自己望过来,谢惊枝将将涌现上来的困意散了些下去。
傅程桑淡淡道:“宁绾。”
话音方落,原本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散去,谢惊枝轻勾了勾唇,顺着众人一道,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身着绯红彩绣绫裙的女子身上。
那一抹艳丽的绯色映入眼底,谢惊枝微眯了眯眸。
这厢听见自己的名字,宁绾神色变也未变,好似这只是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略带英气的眉眼中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前世她起先只当宁绾是宁家偏房所出的次女,宁绾入宫伴读后,明里暗里处处揪着她比较,她也并未放在眼里。
唯一不甘心的地方,大概只有向来严苛的宁安妤对宁绾的赞不绝口。她一度不理解自己的母妃为何如此偏心一个关系不大的庶女。
如今回首来看自己当初的想法,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当年宁家用自己将宁绾置换出宫,宁绾作为宁安妤真正的女儿,得到再多的偏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殿内傅程桑继续往下念名字的声音像是隔了层浸水的绸布,让人听不真切。
思绪逐渐飘远,谢惊枝紧盯着宁绾的方向,神色放空。
“五殿下?”
乍听见有人唤自己,谢惊枝猛地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神中还泛着空茫。
看清傅程桑翻阅案卷的动作,谢惊枝才反应过来,这是叫到自己了。
谢惊枝起身去拿自己的答卷,走到傅程桑跟前时,听见傅程桑轻声道了句:“五殿下病了几日,功课落下再自然不过,不必有所介怀。”
轻眨了眨眼,谢惊枝有些莫名傅程桑突然小声来这么一句,但还是应承道:“谢过女官。”
走回座位的路上,谢惊枝见到殿内的视线一半落在自己身上,一半落在好整以暇坐着的宁绾身上,无一不透着同情与复杂,这才后知后觉,傅程桑那句话大抵是在安慰自己。
以往她名次在前面,而今却陡然居于人后,偏偏这个人还是常常与她较真的宁绾。
方才自己走神的间隙,落在旁人眼中怕不是她因被夺了原本的名次,心有不甘才一直盯着宁绾看。
对周围打量的视线仿若未觉,谢惊枝一脸泰然地坐回原位。
方才看了眼殿内已经放了答卷的桌案,谢惊枝粗粗估计了一下,自己这次大概排在了中间的位置。
以后再接再厉,稳定在末尾指日可待。
翻开自己被批注了满纸的答卷,谢惊枝眼底的欣喜还未褪去,便听见傅程桑拿起她之后的一份答卷念道:“三殿下。”
谢惊枝微微一怔。
殿内其余人也皆是神色各异。
要知道谢尧平日里基本只能在末尾几名里徘徊而已。
谢尧今日依旧是坐在角落,这会儿缓步走进众人的视线中,一身素净的衣袍反而在一众华服之中显得分外醒目。
“三殿下较之之前已有进步。”傅程桑难得微弯了弯唇。
“女官教诲有方。”接过傅程桑递过来的答卷,谢尧面上的笑容温柔和煦,清越的语调端了十足的真诚。
等谢尧回身时,谢惊枝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上。看清谢惊枝眼底的怔然,谢尧唇边笑意渐深,轻扬了扬手中的答卷。
旁人也许注意不到这个微小的动作,谢惊枝却看在眼里。
她突然就想起先前自己询问谢尧作答得如何时,谢尧回答的那句“尚可”。心绪较之昨日更加微妙了起来。
感情他回答“尚可”,是因为这次真的答得不错。
自己当时随口敷衍了句什么来着?
“我也尚可。”
……
傅程桑今日只是将小考评议了一番,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中途谢为准便因为有事提前离开了,下学时谢忱从小太监的手中接了伞便忙着要去追傅程桑,临走时匆匆对谢惊枝说了句:“小五,一次失误而已,别难过。”
看着谢忱匆忙离去的身影,谢惊枝张了张嘴,默默将那句“我还挺满意的”咽了回去。
分神瞧了眼外间的雨势,半天过去仍不见缓,一眼望去水色朦胧,让窗外明晰的景物都变得不真切了起来。
莫名就想到了某人的眼睛。
谢惊枝回身去找,果不其然见到谢尧还坐在角落里,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册。
能来宫中伴读的谁不是天之骄子,家里都金贵着,因着天气的原因,各个侍从被特许入宫,一早便在文华殿外候着了。
早特地吩咐过云霜不必过来接她,谢惊枝走到谢尧跟前,问了句:“三皇兄,一同走吗?”
谢尧抬眸时,便瞧见少女轻扬了扬手中的伞,一身浅色软烟罗裙,骤对上他的目光,娇靥染上笑意,让人联想到三月枝头初开的杏花。
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焦躁,谢尧淡淡瞧了眼窗外。
若是在雨里被淋湿了个透,大概他便见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谢惊枝站在原地,感知到谢尧的情绪倏然淡了下去,正琢磨着这人又是哪里被招惹到了时,谢尧已经如常起身,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
心底的念头一晃而过,谢惊枝没有多想。
两人一同走出文华殿,见到廊庑下站着的人,谢惊枝微挑了挑眉。
她在殿内耽搁了些时辰,这会儿人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宁绾还站在外面不走,是在等什么人?
懒得多费心思,谢惊枝正要撑开伞,却见宁绾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面上一片薄怒。
轻眨了眨眼,谢惊枝手上动作微顿,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宁绾的质问。
“戏耍我有意思吗?”
语气相当不好。
谢惊枝一脸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