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你受人相邀,至青鹤楼内赴约之时,闯入国子司业陈儒言的房间,将其杀害而后潜逃。是也不是?”
谢惊枝被戴上镣铐,此刻被强压着跪在潮湿的砖石上,刚好一些的脚踝传来剧痛。
乍听见眼前审刑官的问话,谢惊枝扯了扯嘴角:“依照大人所言,昨日我因何至青鹤楼?”
“受人相邀,赴约而至。”
“既是如此,大人应知我昨日至青鹤楼只是偶然。”谢惊枝正对上审刑官目光,不避不让,“若非受人所托,我主动邀约申诉之人,绝不会将人请至青鹤楼。”
“状师与申诉者相约,辨言堂皆会记录,大人可自行查验。”
负责审讯的审刑官正当新任,被谢惊枝这番话稍不注意便转移了注意力:“为何是你便绝不会将人请至青鹤楼?”
谢惊枝轻哂:“因为太贵。”
“强词夺理!”审刑官被激得一掀袖摆,就差拍案而起,“鞫狱之内,岂容如此放肆。”
没有再应付的多余心思,谢惊枝垂眸,试探着挪动脚踝,被牵拉疼得轻嘶一声。
大理寺抓捕她时倒是积极,甚至不惜得罪辨言堂。
但自她被羁押鞫狱以来,卫胥并未亲自提审,甚至只是让一届新上任的审刑官前来。
且不说昨日在青鹤楼内,那陈儒言明摆着呈自杀之象。
单论她化名沉妉之时,从未与陈儒言有过任何交集,于公于私,她都没有杀害他的理由。
思绪微微有些飘远,谢惊枝回忆起她前世做状师之时,也曾替人申诉数起悬案,其中不乏有疑点未决,但审刑官为了省事,妄图以自杀倥偬结案的。
偏生此次大理寺揪着她不放,自始至终就像是认定了她是凶手一般。
要知道,以现有证据来说,比起要定她的罪,以陈理文自杀论处结案要容易的多。
思及此,谢惊枝蓦地一顿,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陈儒言怎么死都可以,就是偏偏不可以自杀呢?
“大人,小人斗胆一问。”谢惊枝轻勾了勾嘴角,缓声道,“昨日陈司业在青鹤楼内自缢而亡,大理寺可曾查验过司业的尸身?”
“吊诡之言!你谋害国子司业一事证据确凿,休要再辩。”审刑官脸色骤变,“若你再不愿在供状上画押,莫怪本官上刑讯……”
“大理寺审案何时都需要靠刑讯逼供这等手段了?”
清越懒散的声音在空洞的鞫狱中响起。
抬眼便正对上携着笑意的双眸,谢惊枝心下一沉。
大理寺的鞫狱主要审讯关押各类要犯,地下潮湿,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中混杂着腌臜血腥气,十分难闻,呆久了人便会觉得不适。
简陋肮脏的环境之中,谢尧却丝毫不受影响,芝兰玉树一般的往那儿一站,倒像是在参加什么宫廷宴会。
“三殿下。”那审刑官见来人是谢尧,非但没有要行礼的意思,面上反而泛起讥嘲,“大理寺办案,三殿下怕是不好过问。”
眉心抑制不住地一跳,谢惊枝下意识去看谢尧的表情。
只见谢尧唇角笑意渐深,在旁人看来这位向来温和斯文的三皇子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谢惊枝却十分清楚,这是谢尧发疯的前兆。
笑得有多愉悦,疯得便有多彻底。
四周墙上的青铜灯座上燃着微弱的烛火,拓在谢尧的侧脸上,一半没入黑暗,俊美无俦的脸上染上阴鸷。
略微复杂地望了眼面上还尚带着轻蔑的审刑官,谢惊枝觉得这人若是再做出什么作死的行径来,怕是明日坟头便能长草了。
“楚庄。”卫胥自阶沿而下,轻呵道,“三殿下领命同大理寺一同侦查陈司业遇害一案,不得放肆。”
听清审刑官的名字,谢惊枝不着痕迹挑了挑眉。
原是楚家的人,难怪敢这般肆无忌惮。
大熙自开国至今已延续百载,数代以来世族割据,自谢执掌权以来更是积弊已久。世家大族林立,其中上京以宁家为首。
楚家向来对宁家马首是瞻,平日里更是沆瀣一气。
谢尧温和笑笑:“陈司业也算是我儿时的启蒙先生,不过分内之事。”
“属下已经审讯完犯人,就差画押了。”那楚庄明显不服气,直冲卫胥嚷道。
“你先下去。”
“大人!”楚庄还欲争辩,却在瞧清卫胥沉下去的脸色后倏然噤声。
静看着楚庄行礼后依言离开,谢惊枝垂目掩盖住眼中的惊讶。
“卫大人于下属倒是颇有威信。”谢尧看也没看楚庄离去的方向,只盯着卫胥意味深长道。
“管教不严,殿下见笑。”
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卫胥将目光落在还跪在地上的谢惊枝身上,唤来狱内守卫的官侍,为她打开镣铐。
“沉先生,大理寺想与辨言堂做一桩交易。”
心下早有猜测,谢惊枝面容平静。卫胥前后态度转变如此明显,亲自前来放她,无非是已与霍子祁达成了某种协定。
慢慢站起身,谢惊枝缓了缓,揉了揉已经发僵的手腕。
“卫大人但说无妨。”
“劳烦沉先生,找出谋害陈司业的凶手。”
气氛安静了一瞬。
倒不是谢惊枝对卫胥提出的要求有多诧异,急于给她定罪也好,委托她查案也罢,大理寺明摆着想从陈儒言一案中顺势抽身。
只是她没料到,谢尧现下是授命前来的办案督查,卫胥言辞上却丝毫没有要过问谢尧的意思。
明面上恭谨守礼,到底却没把这位无权无势的三皇子放在眼里。
眼神不自觉向一旁的谢尧望去,卫胥可以不把谢尧当回事,谢惊枝可不敢这般不知所谓。
她掠过卫胥,朝谢尧行了一礼:“草民不才,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不妨被人提及,谢尧倒是十分适应,依然笑得温文尔雅:“如此一来,便要叨扰沉先生了。”
“沉先生”三个字被刻意放慢语调,漫不经心地唤出来。
谢惊枝听得头皮一麻,面上维持着镇定:“沉某定当竭尽所能。”
所幸一旁的卫胥经她一打岔,总算是回味过来,也朝谢尧拱手:“殿下此次领命办案,大理寺自会全力配合。”
鞫狱阴寒,几人本是一同出去,临走时,谢尧看了立于原地迟迟未动的谢惊枝一眼,突然朝卫胥道:“卫大人,我还有些话,想与沉先生单独一叙。”
大理寺将将从陈儒言一事摘出去,此刻谢尧的要求,卫胥自不会多言,甚至将把守鞫狱的一众官侍也一并调离。
等卫胥领着人一走,原本临时审讯的低窄牢房瞬间空荡。
摸不准谢尧的意思,谢星枝敛目静立,等着他先开口。
寂静半晌,身前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在偌大空荡的鞫狱中显得格外森然。谢惊枝克制不住地一颤,再无法忽视那道灼热的视线,无奈抬眼。
双眸对上,谢尧面上起了丝兴味:“沉先生站那么远作何?”
谢惊枝默了一瞬,此刻她浑身上下可以称得上狼狈,束发散乱,衣衫脏污。之前被强押下鞫狱,身负镣铐久跪于地,膝骨隐隐作痛,更遑论脚踝原本受的伤。
方才站起身来时她整个人都站不太稳,强撑着颤抖,才没有重新倒下去。
见谢尧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好似在等她过去。谢惊枝抿抿唇,僵持了半刻,还是顺着谢尧,试探着向前走去。
谁知刚迈了一步,脚踝处剧痛袭来,谢惊枝脚下一软,眼瞧着整个人就要跪在谢尧跟前。
瞌眼之际,谢惊枝好笑自己居然还有心思感概若是正脸着地岂不是太过丢脸。
下一瞬,腰间被一道力量环住,再睁眼时,谢惊枝已是双脚悬空,入目是一道规整的衣襟。
身上的寒气被骤然靠近的温度驱散,周身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雪松冷檀香,她几乎本能地攀上了那人的脖颈。
察觉到自己竟被谢尧拦腰抱起,谢惊枝下意识想要挣扎。
“沉先生若是不想这般出去,那就只能爬着出去了。”谢尧满含笑意地开口。
威胁十分到位,谢惊枝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人靠得极近,谢尧说话时气息微微起伏,微沉的声线听上去就像是贴近耳侧的呓语。谢惊枝一时间只能感觉到自己慌乱无章的心跳。
氛围静默无声,跳动得愈发剧烈的心跳似是要跃出胸腔,谢惊枝放轻了呼吸,企图转移注意。
“想不到陈司业竟是殿下儿时的先生。”
“幼时到了年岁,有老臣上奏疏言替几位皇子寻合适的启蒙先生,父皇便将陈司业指给了我。”谢尧淡声道。
谢惊枝对此事尚有印象。
宫中一众皇子公主在去文华殿共同修业之前,皆有自己的启蒙先生。谢执当时为她的大皇兄谢为准寻了位文满天下的国学大拿。
没过几年,懿妃宁安妤借着宁家的势力,这位国学大拿自然而然的也成为了她的教书先生。
未曾想到了谢尧这里,便只是国子监一届默默无闻的国子司业。
不过陈儒言近几年来才学崭露头角,如今在上京也算是颇负盛名。
看大理寺的行径,他遇害一事显然另有隐情。
不动声色扫了谢尧衣摆一眼,今日谢尧一身鸦青色杭绸鹤氅,再不见她那时所见的玄花暗纹。
她试探道:“不知殿下如何看待陈司业遇害一事?”
狭长的眼眸微弯,宛若一轮新月,谢尧眼底溢出温和的笑意,开口却是一片冷意。
“他若是想死,我也拦不住。”
呼吸不自觉一滞,谢惊枝再熟悉不过谢尧这种语气。
前世生辰宴上,他亲自将谢为准的人头送到她手上时,也是这般样子。
面上做得君子端方,却丝毫不掩饰那一副极盛皮囊下的漠然与疯狂。
“啊。”看清谢惊枝被吓得接不上话的模样,谢尧短促地轻笑一声。
好似不经意间反应过来,言语顷刻柔和下来,眉眼间甚至流露出一丝惋惜来,“老师离世,我自然是哀恸至极。”
谢惊枝:“……”
这人当真是分毫真心也懒得用。
对话间两人已走出鞫狱,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
“沉妉!”
乍见到外间明媚的日光,谢惊枝被刺得眯了眯眼,无意识朝内偏了偏头。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下一刻,她便看见霍子祁迎上来的步伐生生顿在了原地。,
只是被谢尧半威胁地抱着,谢惊枝还没觉得有什么,这厢被熟人撞见,脸上的热度直直蔓延至耳梢。
她轻拉了拉谢尧的衣袖,竭力放轻声音:“一路多谢殿下,把我放下来吧。”
视线微微扫过谢惊枝的脸颊,谢尧不知为何像是被取悦了一般,没再多说什么,将谢惊枝放了下来。
“霍兄。”
一脸愕然的霍子祁总算是回过神来,收敛神色朝谢尧见礼:“三殿下。”
谢尧微颔首算作回应。
乍见到谢惊枝满身狼狈,霍子祁这时候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了,熟稔拉过她。
“他们为难你了?”
因动作牵拉到伤,谢惊枝不由微微蹙眉,又害怕被霍子祁看出异样惹其担心,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小心崴了脚,不碍事。”
余光瞥见一旁的谢尧似笑非笑的表情,谢惊枝心头一紧,连忙和霍子祁拉开了距离,朝谢尧走进一步。
“霍兄。殿下是负责陈司业一案的案督办,之后会与我一同查探。”
霍子祁听后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生怕霍子祁也像那楚庄一样得罪谢尧,谢惊枝道:“霍兄知无不言便可,殿下与我一道,想必能尽快寻得真凶。”
谁想话音刚落,霍子祁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陈司业分明是自缢而亡,何来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