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建业那日起,沈遐洲便决定遗忘王家六娘子。
她是天上飞鸟,林间野鹿,即便跑得再远,对偶得的伙伴再热情,也还是会回到原本的族群同伴中。
她喜时,待他热情如春,她不喜时,便可轻易弃他。
沈遐洲厌恶她四散的热情,厌恶她浅薄的喜欢,更厌恶她总是有很多更在意的人。
王静姝是个处处令他不喜的女郎,他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离开的毫不留恋。
可经年过去,再听得王六娘子这人,他仍心有不甘,下意识地想让她后悔,见她低头,他如此盛装去了夜宴,见到了王静姝,她变了又好似没变。
王家的六娘子,仍旧那般惹人喜爱,她如花堆月一般被人围坐笑语,视线同他相触间,平和又冷淡。
她凭何先冷淡,又凭何先忘却?
鸷意在胸腔疯涨,他做出自己都难料的举动,似只有激她欺她方可觉得舒畅。
可如此做后,他仍旧觉得不痛快。
日光下的俊美郎君,容色几多变化,他一会想:“我该离她远一些。”一会又想:“是她先来招惹我的,我已放过她一次,我该杀了她。”
王静姝并不知她记忆中的体弱郎君,心中几多偏执诡异思量,她拖着酸疼的身体往回走着,满腔愤怒,若是在建业——
若是在建业,她非要真带人将他揍一顿,才可消此番作弄。
怒余,她又恼自己怎就这般死性不改,怎就这般容易被激,来时不就决定,要同沈三郎保持距离吗?
怎一见了人就忘光了呢?
她停顿脚步敲了敲脑袋。
日头在日渐升高,远在二门廊柱下的沈家二郎,还在一边与家中表妹闲聊,一边等着三郎带王表妹路过,好亲眼瞧一瞧仆从说的“健步如飞”。
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急跑来报的小厮:“二郎,不好了,三郎将王娘子弄丢了。”
“弄丢了?”沈遐元惊得立直了身子,语气几多严肃:“怎么回事?”
“三郎同王娘子走得太快,王娘子的侍女皆未跟上,结果久不见娘子回来,四下打问,才发现三郎早就回了听松居,她们寻三郎要人,三郎将她们赶了出去,让她们自己寻去。”
“眼下都快晌午了,还没寻到人,二姑奶奶和夫人那里都被惊动了。”
沈遐元听小厮说的当口,急得在原地打了个转,这三郎,纵是同王表妹有什么天大的过节,也不能将人弄丢了啊,沈遐元一边急得向外走,一边继续问小厮:“人是在哪丢的?”
“府里这么多人,就没有瞧见了的?”
小厮答不上来,沈遐元摇摇头也不指望了,快步走向外院:“同我去问问三郎。”
而此时的听松居中,星泉也是坐立难安,心中既忌讳着三郎不许,又担忧着那位王娘子,他迟迟疑疑地反复在沈遐洲的眼前走动,“三郎,沈府就这般大,你说王娘子能去哪?”
他问得多有委婉,可那眼神却多有怀疑,简直像在问:当真不是你将王娘子弄丢的吗?
沈遐洲似被他叨晃得不耐烦,“啪”地放下书,朝外走去。
“三郎,你这要去哪?”星泉疾步追出,空荡荡的庭院哪还有人,不由嘟囔,“三郎果然还是良善的,这不,为了寻王娘子,连轻功都用上了。”
复而又有些不确定:“三郎应是去寻王娘子的吧?”
沈遐洲重新寻回了同王静姝分开的地方,四下林木葱郁,只有一条青石板道,一端通向大路池塘,一端通向西书阁。
沈遐洲凝着两端方向,清楚记得他当时是将王静姝带离西书阁方向,而王静姝从他身旁过,走的也是通向大路的池塘方向。
按分开的时间算,王静姝便是走得再慢,也早该被人寻到,除非,她自己困在了某个地方走不出去。
沈家的格局并不复杂,但也确实存在一两处会让人迷失的所在,西书阁正是其一,沈家家主沈照曾与漱阳长公主分居,自囚西书阁,为拒漱阳长公主的打扰,以西书阁为阵点,辅八方假山竹林石道为八卦走势,若是初来的外人,恐怕就是走上半天也走不出去。
而很不巧的是,过池塘水廊,恰能绕入西书阁外八方走势的范围内。
沈遐洲暗道一句麻烦,还是走向了西书阁。
越沿小道往里走,绿荫越盛,肆意生长的高木掩着一座两层的小楼,不像是书阁,更像是一处幽静的居所,四周留下的痕迹也不像是有人常来打扫的,也不怪下人疏忽,而是大房这一脉实在人少,漱阳长公主如今只居在宫中,家主沈照也早已搬离洛京,两人的独子沈遐洲也不是个对父亲往日旧居上心的,会带王静姝逛到西书阁外,也全然是巧合。
又行了一会,树影婆娑下,沈遐洲终于瞧见了那个被他“弄丢”的王六娘子。
女郎长裙曳地,半身靠着书阁檐外的廊柱,美眸闭着,唇脂也淡得只剩下一层粉意,往日总是朝气明媚的人,竟透出些怜弱来。
可再走近一些,便能听到女郎绵长的呼吸声。
沈遐洲笑意浅淡,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嗤鼻,他恶意地倾身靠近王静姝,俯眼观察着王静姝,若是此刻将她惊醒,会是如何形容?
尖叫?亦或是惊恐?
细碎的日光穿透密匝的林荫,也越过沈遐洲的肩头,落在了王静姝的裙裾乃至脸庞上,光影在她身上如水一般波动,既晃人眼,又好似融入她雪玉一般的肌容。
她不动时,倒是格外宁静。
沈遐洲视线懒洋洋、慢悠悠地一寸一寸从王静姝脸上挪开,直起身子,背向王静姝而立,不时瞥上一眼,见她毫无要醒的迹象,眉心拧得更甚,这般处境她竟也能睡得着?
王静姝实在累极,愣是谁舟车劳顿后又彻夜不得眠,都是会疲困的,再加上她还同昔日的死对头较劲,一双腿都快要走折在了沈府,此刻就算是在个不知名的林子里,她也是要寻个荫蔽的大树靠着歇歇的。
似是洒落的碎光晃得她梦中都不安生,她靠着廊柱的肩头躲避地蹭了蹭。
沈遐洲陡地凝了目光,手不自觉地伸出,却见某个睡得正香的人,在堪堪要仰倒摔下的关头,抱住了廊柱,随即发泄似的捶了捶廊柱,嘴中还咕哝着些什么。
沈遐洲蜷了蜷刚伸出的手,背到身后,目中升腾起戏谑,默等着王静姝这下总该醒了。
他的飞眉随着等待轻轻挑起,显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再次倾下身,轻触了触王静姝的额,并无异常的温度,才要收回手,却闻她又在睡梦中轻喃着些什么,不由更俯低了些。
年轻女郎的唇,形状好看,带点上翘的弧度,淡淡的粉意如三月枝头最粉嫩的那一株桃,然,听清她口中吐出的话,沈遐洲的目色渐冷,一点宽和的温度也无了。
王静姝似有所感般,不自觉地抱了抱臂,她睡得并不如沈遐洲想象的安稳,恍若置身于一个怎么都走不出的囚笼,纷杂的画面不断裹挟囚着她。
那些画面一会是在建业,一会是在沈府,建业春日浪漫,女郎们戏水采花好不快活,忽地,有一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闯入,他远远看了王静姝一眼,便命人给王静姝赠花,同花一起的还有极其贵重的明珠宝饰,她上前拒绝未果,反听了一箩筐意味不明的话,强势又令人不喜的目光打量在她身上,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若非她避得快,手也差点被攫住。
她直恶心得数日未出门,再后来便是逃似的离开了建业,然,沈家也一点都不好,才住入府第二日,沈遐洲就给她下马威,偌大的沈府,光用双腿疾走地逛,哪有点将她当女郎的样子?
若如此也就罢了,这种较劲,年少时也不是没有,可她没想沈家的园子竟如此古怪,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若是一直无人来,她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这儿?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经不住地委屈,愤怒,呢喃着低骂:“混蛋,心黑……欺负人……”手也跟着在廊柱上挠一挠,像是将其当做了某个人。
不用细辨,沈遐洲便知王静姝骂的是自己,他真该放她在这自生自灭。
沈遐洲转身离去,走了数步后又扭头望一眼,眸色明灭晦暗,片刻后,王静姝“哎呦”一声,从睡梦中醒来,她捂着脑袋四处张望,未曾留意从裙角抖落的一粒小石子。
四下青翠满林,景象一如她刚被困入林中一般,她泄气地重新坐下,这鬼地方,她实在走不动了。
脚心传来的酸麻和疼痛,让她不适地动了动,时下的人以跽坐为礼,如她这般双腿伸直了地席地而坐是很不雅的,但当下也无人,她也懒得去管那般多,褪了鞋袜,去瞧自己今日到底受了多少的苦,可长出了水泡?
也是在此时,一阵风过,密匝林叶飒飒而动,落在青色地砖上的树影也如藻般浮动,王静姝被这阵风吹得舒爽不少,自娱般地抬了抬脚,白晃得刺眼的赤足就这般暴在了细碎的日光下。
她自小习舞,双足也生的纤瘦玲珑,自脚背向上的曲线也甚是优美,白嫩的脚趾上天然透着好看的浅粉色,随着浮动的光影,像是落满了一只只璀璨的蝴蝶。
光与影同她交映,书阁之上的沈遐洲看直了眼,耳廓滴红,王静姝简直——
简直胆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