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驰依言点头,转头对管家道:“请进来吧。”
不多时,管家便带着一名身着铁锈红圆领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青年身形瘦小,身量如女子般纤细,看衣着气质,想来是兵部兄长手底下做事的散官。
那青年进来后,先同蒋道明行了礼,又飞速扫了眼蒋星重和言公子,这才看向蒋星驰,行礼道:“蒋主事,此次朝廷派兵五千前往陕甘宁四省,本需调配兵器一万,以做军需,您昨夜忙了一夜,今晨本该将兵器送往即将开拔的军营,可出发前,下官清点数目,却又发现缺了佩刀一把五十七把,长矛八十六柄。”
蒋星驰闻言蹙眉,神色明显不大好看。
言公子看向蒋星驰,问道:“你做事向来周全,想来离开兵部前,已对数目做过清点。”
蒋星驰闻言起身,行礼道:“正是,昨夜数目是对的。”
言公子放下手中筷子,接着问道:“可知为何?”
蒋星驰轻叹一声,点头道:“不瞒公子,自我接手兵部武库清吏司以来,这类事常有发生。如今清吏司散官、内职官共十人,但配合总不大协调,就比如配备武器,明明我已清晰下令,可临到头,数目总会有所差错,旁的事也是如此,本来一个时辰能办完的事,这般拖来拖去,就得一整日。”
一旁那位身着圆领袍的清吏司散官附和抱怨道:“蒋主事下令之后,上头还需过问,旁的有点权力可以过问的也会显摆着插下手,令多而乱,下头的人一会得听这个的,一会又得听那个的,不免手忙脚乱,便会出现这般情形。”
蒋星重闻言蹙眉,前世便听闻大昭朝廷内部出了很大的问题,那是她尚不知详尽情况,如今瞧着,便是一个小小的兵部武库清吏司都这般情形,那大昭他能不亡国吗?
一旁的言公子眉眼微垂,语气依旧淡泊,只道:“不止武库清吏司,整个兵部,乃至其余六部,大抵都是这般情形。就拿武库清吏司来说,兵器晚调配一日,大军开拔便晚一日,粮草军饷便白白浪费一日。一环不成,环环不成。”
蒋星重闻言不由看向言公子,他不是任职户部吗?竟对整个朝堂的情形也都有所了解。昨日在爹爹面前帮她说话,他也是提及整个大昭,而不只是仅仅着眼于顺天府这一亩三分地。
念及言公子的出身,蒋星重一时对他好感更甚,想来是家风如此,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眼界不免开阔。
言公子接着道:“《尚书》云:‘任官惟贤才。’,又云‘官不必备,惟其人。’(注1),先帝一朝,先帝久病难理朝政,致使阉党之祸,买官卖官之风猖獗,如今朝廷之中,无才无德而居其位着众。”
话至此处,言公子看向蒋星驰,对他道:“《贞观政要》又云:‘官不得其才,比于画地做饼,不可食也’(注2),你手下的散官与内职官,你大可考核其才能,留可用者便是,若无才,大可裁撤,既能提高效率,又能节省俸禄开支。”
言公子将这一番话徐徐到来,蒋星重听得怔愣,短短几句话,他引《尚书》,引太宗言,足可见其博古通今,学识广博。且他通过这些,给出哥哥建议,足可见不是死读书,而是早已学以致用。
一旁的蒋星驰看了蒋星重和那名青年一眼,道:“公子既这般所言,那我便写折子呈于陛下,请求予臣重新安排手下职官之权。”
言公子冲蒋星驰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愁绪但转瞬即逝,随后只淡淡道:“蒋主事手下不过十人,考核尚简。整个大昭,积病久矣,官员过千,帝如医者遇杂症,难断其脉。如此情形,核官绩,择贤官,迫在眉睫。”
说罢,言公子继续拿起筷子吃饭。如此简单一个动作姿态,可他坐在那里,无端便叫人念起澄澈水畔的秀丽青山。
蒋星重就坐在言公子对面,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愁绪,蒋星重看的格外清楚,一时间,心潮不由澎湃起来。
他眼中的愁绪,是对整个大昭的担忧,那般真挚的担忧,丝毫做不得假。除此之外,在他说起“核官绩,择贤官”时,眼中分明还露出灼灼的野心。
仿佛他就是那个高做于庙堂之上的帝王,仿佛只要将那个至尊之位给了他,他便能做好这一切。
眼前的少年,眼下乌青,可他眸中的神采,却丝毫不见暗淡。
蒋星重见此,不由问道:“公子可是读过许多书?”
未及言公子答话,一旁的蒋道明已眼露赞许,道:“公子手不释卷,博学多才,公务亦从未延误,如今更添习武一项。”
说着,蒋道明看向蒋星驰,眼露告诫之色,道:“你若有公子一半勤谨,为父何须操心?”
蒋星驰讪讪笑笑,朝言公子拱手,道:“公子天人之才,我如何能与公子相较?”
言公子闻言,只笑笑道:“幼时失学,何敢懈怠?”
父兄眼里藏不住对言公子的赞许和认可,蒋星重的思绪已全然飘向别处。她爹爹心高气傲,鲜少有能入眼的人,如此认可言公子,想来他看到的出众之处更多。
蒋星重看着眼前如此耀眼的言公子,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想法。
出身满门忠烈的言家,乃名门之后,若他起事,想来响应者众。除此之外,他博古通今,学识渊博,学以致用,见解独到,又跟随父亲习武,非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且他对大昭有忧心,对自己的想法有野心……
蒋星重心跳不免加速,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梦想实现的这般快,这不就是自己想找的那类人吗?
兄长不同意她出门,若是眼前这位言公子,当真能担当重任,就选他也未尝不可。
但她也不能仅凭言公子三言两语便认定他,须得再好好试探一番,且看他,是不是真的具备担当重任的才能。
前世景宁一年之后,景宁帝颁布的所有政策,无论是赋税政策,还是惩治流寇的政策,皆乃不利于民之策。
景宁帝高坐庙堂之上,如何知晓普通百姓的苦痛?正因他不识百姓之苦,所以才会处理不好陕甘宁流寇一事,致使大昭内忧外患。前世那五年,若说土特部是灭国的外因,那么叛贼流寇,便是内因。
所以她要选的人,不仅要才能出众,最要紧的是要有爱民之心,有仁爱之心。且这仁爱之心,还不能优柔寡断,须得具备明辨是非之能,杀伐果决。
念及此,蒋星重略一沉吟,便想到了试探言公子的方式。
前世有桩事,她倒是记得格外清楚。
景宁元年六月,也就是三个月后,光禄寺卿胡坤、光禄寺少卿周怡平,被御史弹劾此二人借光禄寺采买宫廷所用之际,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倚官仗势,威逼施暴。
景宁帝细查之下,发觉光禄寺少卿周怡平,于景宁元年初前往顺天府南边四十庄采买宫中所需的小麦,共五万四千石。
民间一石粮食市价六千文,大批采买通常为一石四千八百文。此次采买粮食,户部下拨预算共二十六万两,有一千两左右的流动富余,正正好。
可这位光禄寺少卿,却利用暴力威逼的手段,恐吓顺天府南部四十庄的百姓,勾结庄头,严密看管佃户,不叫佃户出庄告状等等手段,硬是将四千八百文的一石的粮食,压价至两千四百文。
五万四千石粮食,共计只用十三万两白银。剩下的十三万两,三万进周怡平的腰包,四万进光禄寺卿胡坤的腰包,剩下的六万两,却不知所踪,不知进了谁的腰包,可怕的是景宁帝严密追查,竟也查不出这余下六万两的去处。
算算时间,此时光禄寺少卿周怡平,大抵正在顺天府南部四十庄办采买的事。
言公子在户部供职,没什么权力管这桩事,但他若是心系百姓,一旦自己跟他说了此事,即便与他无关,他想来也会亲自前往一探。
且探明真相后,言公子的做法和选择,也是她考量其才能、胆识、谋略的好机会。
做下决定,蒋星重悬心落定,认真吃饭。
不多时,吃罢饭,言公子放下筷子,对蒋道明和蒋星驰道:“我这便走了,明日还有一日休沐,后日开始,我会在傍晚时分过来。”
蒋星重明白,后日开始要上早朝,他们自是无法继续这么早的在府中练武,只能等傍晚放值之后。
蒋星重跟随父兄起身,父兄一左一右伴在言公子两侧,一路相送。
蒋星重跟在三人身后,待至府中中庭时,蒋星重趁三人不注意,悄无声息的转道,绕去了府中侧开的小门。
卯时已过,府外的小道上,偶有三两行人,前街已是格外热闹,喧嚣声传至此处。
蒋星重在一棵树后藏匿身形,见父兄送言公子上马,言公子马后,跟着十来个随从,皆着骑在马上,各个身着玄色无纹样贴里,腰挎雁翎刀。
待父兄回府后,蒋星重连忙绕进身后的小巷,抄近路去劫言公子。
来到前方另一条小巷口,蒋星重探头一望,正见言公子朝巷口走来。
眼看着言公子走近,蒋星重深吸一口气,装作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大步走了出去。
忽然从巷子里闯出个人,言公子立时勒马。蒋星重头顶传来言公子浑雅清亮的声音:“姑娘可有伤着?”
蒋星重闻言抬头,看清蒋星重面容的那一瞬间,言公子微讶:“蒋家姑娘?”
蒋星重连忙装作惊讶的样子,反问道:“欸?言公子,您还没回去吗?”
言公子得体笑笑,道:“正要回。你怎这般匆忙?幸好我行的慢,险些撞到你。”
蒋星重闻言眼露愁意,对言公子道:“我昨日下午去郊外踏青,路过南边何青庄休息时,听那边的百姓说,朝廷来收粮,负责此事的朝廷命官欺辱他们,故意压价,暴力打压,我正打算今儿再去瞧瞧呢,验明真伪,若真有此事,便回去告诉父兄,叫他们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
说话间,蒋星重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言公子的面容,观察他的神色。果然,一席话毕,言公子的眉宇间果然流露出一丝探究,明显是对此事上了心。
跟着便见他蹙眉道:“哦?竟有此事,姑娘还知道些什么,详细说来听听。”
说罢,言公子翻身下马,身后的随从亦跟着全部下马,他将缰绳递给身边的人,上前一步,来到蒋星重面前,站定,垂眸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