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鸽子尾羽不齐

什么是【人子】?

宝琪还记得很久之前,1号无意之间对它说的那句话:“我是父亲在腹腔里出生的。”

人都是这样的,被另一个人从体内产下。1号也不过是特殊一点,生他的人从母亲变成父亲。

但是,雅各的话却给它带来另一种猜想。

最初,上帝创造第一个“人”——亚当,然后祂通过亚当的肋骨,创造第二个人——夏娃。夏娃与亚当是最符合定义的“人类”,也是文本里最不容易出错的一种解释。

亚当取出身体的一部分——诞下孩子,又与孩子创造孩子。这就是人类最初生命的延续。

通过他们所谓的基因解读,或许人类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自恋”的生物,来自于一片“自恋”的人格。那些科学家、工程师都试图在科技领域创造过自己的“亚当”和“夏娃”。

拿出一根骨头,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们脱离被创造的“孩子”的身份后,就迫不及待地一边扮做上帝,一边扮做父亲。人类擅长做支配者,幻想自己是权力的中心。他们把抽象的意志灌输与现实物质中。

肋骨自腹腔中取出,1号也是如此诞生。

如果我们始终没有办法脱离游戏场中“人究竟算不算人”的怀疑,那么为什么不找一个更加稳妥的答案。

收集他的欲望,抹杀他的人格,操纵他的人生。

帮助人子,也是在帮助我。

“人子。”

宝琪抱住1号,表情是那么温柔。

在此之前,它去找了露西,露西那么聪明,当然会有办法。或者说,它会让露西认为她的办法管用。那台机器一直以来都是那样,自以为是的想要替它抗下所有的恶意。

所以,露西的极限在哪里呢?

机器心脏中的齿轮开始运转,咔哒咔哒的。

在狂欢节前他们没有什么工作了。迪亚斯很关心1号的心理状态,宝琪总觉得,唐·拉格的死亡好像改变了这台机器。

但是他还是冷冰冰的,如果领袖下令处死拉格,迪亚斯也会毫不迟疑地动手。

不过,说着些也没有用了。伴随拉格在他受到领袖表彰的前夜服毒自杀,一切假设都变得没有价值。

现在,宝琪和1号在街头巡逻,他们正在熟悉前往盛典广场的每一条道路。迪亚斯说,他们最好能够闭着眼睛都能绕着广场跑一圈。宝琪记住这些东西并不算困难,只是,1号人类的大脑还需要适应。

下午的时候,老冯来曼开车路过广场,他向宝琪借走1号,开车带他往郊外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城市的痕迹消失,周围只有铺满草地的山丘以及一座红颜色的房子。

他们把车停在山底下,老冯来曼点了一根烟,“士兵们和我说了。”他盯着不远处的房子,“你没办法适应法令部的工作。”

1号立刻紧张起来,他抓紧自己的袖子,突然发现宝琪不在这里。

“我很喜欢。”他急切地说。

“唔。”冯来曼把烟圈吐在后视镜上,他的情绪有点低落,“你想清楚就行。我们总是要知道人是为什么而活着,然后去选择生存的路径与方法。你可以计划一切事情,然后放手去做,看命运怎么把你打得痛哭流涕。”

“你又为什么活着?”1号问他。

“我吗?”冯来曼叹气,白色的烟雾从他嘴巴里又涌出一大股,无处可逃的气味在车子里乱窜,让1号连连咳嗽。

老兵说:“我都老了,还能为什么活着?有时候去教堂看看西门,或者去我妹妹的墓碑那边走一走。我记得以前我的家族很繁盛,同辈的堂兄弟姐妹加在一起有三十五个。十六个为领袖尽忠了,三个跟着反对派跑了,五个生病或者什么死了,一个去了监狱,六个去当僧侣......最后老老实实安定下来的只有我的妹妹。她生了五个孩子,前几年老死了。”

“所以,他们和你说过不是吗?我讨厌下城区,那就是一块泥巴地,只要能生,总有小孩活下来。至于活成什么样子——即使是上帝都不知道。”

“‘为领袖尽忠’......是死了的意思吗?”

“是啊,五十年前,城镇乱的要命。反对派的头子——奥玛——这个混蛋的脸我做梦都不会忘记,他带着一群人占领半个下城区。他们抢劫平民、屠杀幼儿、强/奸妇女......”冯来曼的声音模模糊糊,“领袖派了军队,全城都在招兵,我跟另外十六个就是那会参军的。”

“然后我们把车子开进小巷,看见人就杀。那些反对派会装成平民。火/药的声音会在你能够想象的、不能想象的任何地方响起,我的堂哥突然就死了,脸着地。然后我也就放下木/仓,想把他拖回去。长官以为我是逃兵,又拿木/仓指着我让我进巷子。”

“我的嘴巴很干,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些屋子塌了,有的门敞开。周围一切破破烂烂的,但是它们和平时也没有什么区别。”士兵说,“最可怕的是,战争没有给它带来任何改变,它还是那么破,那么老。哪怕我把它们打穿了,把椅子砸烂,它也没有任何区别。”

“你只是太害怕了。”1号说。

“害怕吗,不,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杀人,这个事情是错的,但是在这里是必需品。孩子,如果你为战争而感到恐惧,你就想,那是必需品,你活下来的必需品。”冯来曼又点了一根烟,“你觉得我杀过多少人?”

“一百?”1号试探地问。

老兵呼哧笑起来,“那也太可怕了,一百个人排起队枪/毙也要杀上一整天。”他说,“我杀过二十个,可能多一点,我没有仔细数过。其中有多少是反对派呢?只有两个。”

他的肺开始喘息,漏气的喉咙滑稽地收缩,“但是,这些都是领袖的敌人。”

1号沉默,他想起卢辛达,又想起像站在斗兽场上的奴隶一样的自己。

“领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领袖啊。”冯来曼顿了一下,他把烟叼在嘴里,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到山丘顶端。他说:“领袖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你找不到历史上比他更优秀更糟糕的,也找不到比他更善良更残忍的。”

“但是你可以相信他。如果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不如把命运交给他。”

“像你一样吗?”1号也看着山地那个房子,它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绿色的丘陵中,自然地成为视觉中心。

“像所有人那样。”冯来曼走出车子。他张开手,让阳光和风抚摸衰老的皮肤。

“如果你能平安地成为像我一样的老头子,”他对1号说,“你会明白我说的意思。”

“不要去理解其他人,理解代表原谅,原谅代表宽恕。宽恕是基督徒的事情,我们这里养不出像模像样的基督徒。”

1号站在冯来曼身后,他又开始迟疑了,甚至觉得老兵对他很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他问老兵。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冯来曼说,“就当是看在卡特罗拉的面子上吧。走吧,回去吧,如果迪亚斯查岗,你可能就没有接下来的人生了。”

他坐进车子,转动钥匙。发动机发出轰鸣,他说:“如果你不忙,可以来找我。我带你认识几个不错的小伙子。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下班之后去酒馆喝酒,聊聊姑娘。别像关怀部那帮婆婆妈妈的男人,他们凑在一起,简直比几个姨婆还要恐怖。”

“最重要的是,机器有机器的生活,把重心全部放在自己搭档身上的人,我没见过有好下场的。再说,你想想,宝琪对你好吗?”

宝琪......对我......好吗?

他没有说话,窗户外的阳光将他烤得头晕目眩。直到冯来曼把他送回去,他看见站在广场雕像下等待他的宝琪。

灰白的广场中,领袖石刻的衣角尖锐锋利,就连影子也如同尖刀一样恐怖。机器站在雕像的披风下,长满杂毛的鸽子睁着红色的圆眼睛站在它周围。

当车子进入它的视线范围,它立刻就与1号目光相对。

1号想要变成鸽子,跑到属于它的那一边。

宝琪对我......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