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多尔夫人收到来电,电话的另一端是熟悉的声音。
“妈妈......”她说,“是的,我过得很好,安东尼奥也很好......不,我们不准备要孩子......我也爱你......”
这样的电话在以前几乎每个月都会打过来,可惜,距离上一次乌尔多尔接到电话,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侍女为她熨烫衣服,乌尔多尔并拢双腿坐在沙发上。
她还记得小时候,一家人去河边野餐。那一会父亲刚刚装上义肢——那是威利集团的新货——父亲为了展现那只机械手臂与原来的一样灵活,他把小乌尔多尔抱起来,让她去抓柳树上面的蝉。
“给我说说太平洋的战争吧,爸爸。”她说。
“实验室在1944年4月1日的晚上遭到摧毁,”她的父亲开始说,“第二天,我们从掩体里爬出来,”他告诉乌尔多尔,吉特队长与巴特拉各亚博士都牺牲了,只留下他与其他两名战友惊愕又悲伤地站在那里。
他告诉她,所有的墙壁、围栏、屋顶和窗子都不见了,玻璃散在地上,四周还有焦黑的木段,还有其他没有逃掉的人。
那在战争中毁灭的二十亿人中的一部分就在这里。父亲告诉她,那些原来构成实验室、坚不可摧的建筑都倒塌了。木材燃尽,砖石崩塌下来,倒塌后相互锁定,变成一个又一个独立的空间。
“就像你的娃娃屋。”他说。
等到乌尔多尔从回忆里抽身,阳光早就把她的双腿晒得发烫。
原来,她已经等这个电话等了七十年。
宝琪正在思考。
它盯着报废的‘犹大’,这个芯片的构造简单到令人咂舌,可是它却给宝琪一种惊人的“同类”感触。就好像这块没有手、脚、看不见又感觉不到的机器实际上与它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拔掉‘犹大’与收音机的连接,直到它变成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存储芯片”。这时候,它的那种荒谬感才逐渐淡去。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针对同类的悲哀。
这种感触很奇妙,让它的核心发麻,又“痛”又“痒”。
它想:如果剔除我的这具身躯,拔出我的芯片,实际上,我与‘犹大’并无区别。
宝琪捧着同类的尸骸,就好像在触碰它赤裸的大脑。只是这块“大脑”就是一个冰冷的人格,如今它“死了”,也就是一块铁疙瘩。
如果有一天我、露西、卡特罗拉死了,它忧心忡忡,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
1号像是看出宝琪的心绪,他选择措辞,小心翼翼地问它:“需要给它办一个葬礼吗?”
这时候,他是认真试图同情宝琪。他站在机器身边,看着对方那双漂亮的温顺的棕色眼睛。心脏跃动,而心脏上方的血管却像是被一双手掐着,慢慢往下拽。
钝痛又窒息。
这样啊,1号想,这是机器的事情,一旦涉及到机器,我就会被排斥在外。
为什么是我一直站在人群外面呢?
他伸出手——这个动作令他心脏狂跳——抓住宝琪的手腕。这个孤独的家伙此刻像是一条试图融入狗群的另一条孤独的狗,他亲近、攀附,闻闻对方皮毛的气味,又对它露出柔软的腹部。
请接纳我。
“为什么?”就在1号为自己的行为惴惴不安时,宝琪突然问。他在几秒钟之后才意识到,宝琪在问葬礼的事。
为什么要举办葬礼?
他从机器冷漠的脸上读出疑问。
这一刻,他好像变成一个可以指引前路的老师,一个可以与宝琪互相补完的碎片。
他用一种安定的语气说:“我们可以用葬礼‘纪念死亡’。”
他说:“对于人类来说,死亡是一种与世界告别的行为。葬礼是死者与生者告别的仪式。”
“哦。这样啊。”宝琪的神色却让1号难以读懂。
于是,他又陷入恐慌。1号再次用一种祈求的态度问它:“我们要给‘犹大’举办葬礼吗?”
“机器坏掉就会去维修厂,如果修不好就去垃圾堆。”宝琪说,“我们没有什么好‘告别’的。”
“再说,”它盯着1号,心里却是对他那点心思了然的窃笑。它斟酌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一种最温和的:“我们可以在载体上无数次‘重生’。”
只要人类这个造物主存在,相同的机器可以无数次的,甚至是复数形式的存活——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相反,像1号这种丧家之犬,才是朝不保夕的存在。
只有这种人才会恐惧,才会想着用“死亡”在世界上保留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生物的本能又让他们恐惧死亡,他们奋力活着,却又幻想用自己的死来挽回活着的时候丢失的尊严,幻想用死亡来惩罚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
1号引导它用人类的态度来对待机器的“死亡”,实际上,他不过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位送葬人——一个会被他死亡所伤害,一个为他哭泣的智慧生物罢了。
但是这个时候,1号对它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让‘犹大’再次醒来。”他说,“宝琪,即使我们拥有技术创造出无数‘犹大’,但是它再也不是与我们对话过的那个了。”
“即使我们上传它的所有数据,所有记忆,就像那些从A-10【人格复制】上下载人格的人类,他们的思维方式、习惯、行动手段仍会让他们拥有微妙不同......甚至......人际关系——”他说,“即使复制出无数‘犹大’,那些‘犹大’在我们的记忆里,也没有在这一天与我们交流过。在我们的认知中,‘犹大’已经死去了。”
“宝琪,人是活在人群里的。别人的认知也会影响个体。”他抓起宝琪的手,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我会想着与我道别吗?”
宝琪看着他,脑中构建他老到牙齿掉光的样子,笃定地说:“我会。”
1号抿起嘴唇,像是一只得逞的坏狗。他从宝琪手上拿过‘犹大’说:“那我们就为它举行葬礼吧,就当为了我。”
是的,说了这么多,1号一直关心的都不是这台报废机器的命运——这种只有十分钟生命的机器——管它呢,他只关心自己与宝琪。
他想:我要构建一种联系,只有我和宝琪的,谁也无法插足的联系。
首先,我要与它共同经历过许多事。
他把‘犹大’装进盒子,埋在悬崖底下——这个地方是宝琪选的。他拉着宝琪吹了一会海风。海水的气味咸咸的,弄得他的鼻子有点难受。
但是他还是整理好衣服,去看自己的同伴。
就像塔上的那些人一样。
高塔将人群无限细分,最后能够生活在一起的最大容量也只有两个。往往,人们都会选择与自己的“后代”住在一起。
后代会在双人居住舱里慢慢长大,他们学会爱、包容、沟通、工作,最后勤勤恳恳地成为六边形房间里的工蜂。
不过,也有人选择与“爱侣”在一起。
他们情感充沛,愿意与另一个同龄人构建一生的稳定关系。然后同样的,在六十岁智力衰退的时候死亡。
塔中没有啼哭的婴儿与迟钝的老人。
如果是我和宝琪,1号想,我们也可以依偎着缩在双人仓里,像两只蠢兮兮的鹦鹉。等到六十岁,他盘算着,我就让宝琪把我的脑机挖出来,连接到电脑上,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
他幻想着,好像两人成为完全脱产的“上流人士”。
工蜂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宝琪,我......”他胆怯地开口,却被对方捏住脸颊。
宝琪盯着属于‘犹大’的小土堆,芯片开始发热。像是一条滑溜溜的小毒蛇爬上它的手臂。
于是,它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类,伸出手,捏住他的脸。
有机体的皮肤柔软、温热、光滑。但是,在未来,他会衰老,死亡,最后在泥土中腐烂。
有机体的大脑也一样。
宝琪摸摸他的脸,这一次,它没有试图掐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