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花春从小因为名字的谐音——“发春”,遭到同学嘲笑,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贫穷带来的困扰。
直到上高中后,她才恍然发现,外面的世界,与自己认知里的,差得太远。
2011年8月31日,张花春和母亲一起来到市九中报到。
第一次来到城里,她特意收拾了一番,穿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大姐穿剩下的连衣裙。
一头乌黑的长头发,开学前为了军训方便,特意剪短了,卖了50块钱。
也许是母亲要价太高,收头发贩子几乎是把里面的头发贴着头皮剪,有些地方刺出来,相当扎眼。
张花春走在路上,不自觉地打量着周围的女同学,细细观察着她们的穿衣打扮。那些缤纷的色彩、时尚的款式,无一不吸引着她的目光。
当她的视线移回,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已经发黄的板鞋上时,汹涌而来的苦涩淹没了她。
——好想逃离这个地方。
“发春,走快点。”母亲在前面催促着,“晚了就赶不上回镇上的班车了。”
母亲背着一个大号帆布袋,里面装着她的衣服,右手拎着巨大的蛇皮口袋,装着铺盖和枕头等物。
“妈,别在外面叫我的名字。”张花春不满地皱着鼻子,小跑几步跟上。
她背着洗的泛白的书包,手上提着一个塑料水桶,桶里装着热水瓶,脸盆,衣架、香皂和牙刷等日常用品。
今年6月,张花春以柚乡镇第一名考入市九中尖子班,市九中是应市最好的高中,老师和家人都替她感到自豪。
来到迎新广场,张花春在高一(20)班的班级名册里找寻着自己的名字,手指沿着姓名一列,从第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往后移,心脏跟着砰砰加速跳动起来。
——找到了。
张花春呆若木鸡,后背发凉。
倒数第二。
柚乡镇第一名的她,竟然在这里成了倒数第二。
填完注册表,旁边还有一张调查表,以前担任的职务,兴趣爱好等。
已经登记过的学生,填写的密密麻麻的,文艺委员,体育委员,活动策划员等。
兴趣一栏更是新奇:短跑、交际舞、街舞、钢琴、小提琴,萨克斯。
这些只会在电视剧里出现的词,此时全都跃然纸上,是她未来同班同学所拥有的技能。
张花春无力地写下了四个字:班长、阅读。
她喜欢看书,但家里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也没闲钱给她买。
走完一系列流程后,一个面相和善的男老师把饭卡和领取校服的单子递给她。
“这是饭卡,在学校吃饭、买东西、进出寝室和打电话都要用到它,要保管好啊。”男老师和蔼的说。
“那个……”张花春小心翼翼地开口,脸颊瞬间发烫起来,但她咬紧牙关,勇敢地继续问道:“招生时承诺的补助,什么时候能够到账呢?”
“哦,你说那个补助啊……”老师轻轻咂了咂嘴,随即打着哈哈道,“会统一发放的,你放心吧。”
张花春:“具体是什么时候?”
老师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难缠。
“哎呀,具体的发放时间,我也说不清楚,得看学校的安排。”老师挥了挥手,似乎想要驱散这个话题带来的不愉快。
“可是……”张花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家境比较困难,这笔钱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如果不能按时发下来的话……”
张花春哽咽地说不出话,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被引爆流出眼眶。
她好讨厌这样的自己,说句话就脸红心跳,稍一激动就会哭出来。
“雨露计划的学生每年补助3000块,每月25号作为生活费按时打进饭卡,9月份的已经打到卡了,你今晚就可以拿着这张卡去食堂吃饭了。”
张花春缓缓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位一直坐在遮阳棚后方的男老师。
约莫50多岁的年纪,留着两撇八字胡,眼袋深深凹陷,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烟味,让人不禁联想起“老烟枪”。
“谢谢老师。”她快哭出来的脸上挤出一抹笑。
向老师道谢后,她便拉着母亲离开了报名处,跟在迎新学姐身后,一起前往女生宿舍。
寝室是新盖起来的,六人寝,上下铺,每人配备独立的柜子和桌椅。
最令张花春吃惊的是,寝室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淋浴。
在乡镇中学,大家都是公用厕所,所谓洗澡的地方,也就是用塑料桶打满热水,站在水泥隔开的厕所里,一瓢一瓢的往身上淋水洗。
彼此之间,几乎没有隐私可言。
她的室友们都已经安顿好了,床上铺着崭新光滑的床单,彼此交流着各自的特长、兴趣爱好以及暑假去度假的地方。
张花春的是床位在上铺,靠近门口关灯的地方,她放下手中的物品,开始整理床铺,同时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悄悄听着新室友们的聊天内容。
母亲从蛇皮口袋取出有些发黄的棉絮被,从下面递给她,有那么一瞬,张花春感觉寝室忽然陷入死寂,所有视线都聚集到她的身上。
收拾好床铺后,张花春戴上饭卡,拿着单子走到一楼窗口领取校服。
夏季校服是白衬衫和绿白相间的格裙。
【为什么一定要穿校服啊?】
【就是啊,这么丑的衣服,我可不想天天穿。】
两个女生抱着刚领到的校服,一边走一边抱怨着。
张花春双手收紧,视线落到自己刚拿到的崭新校服上,这在其他同学眼里很丑吗?明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衣服。
安顿好一切,张花春送母亲到校门口,乘坐校车去市里的大巴车站。
“花春,你要好好学习,多吃蔬菜水果补充营养,别乱花钱。”母亲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嘱咐道。
张花春点头,没有说话。
母亲拢共给了她100块钱,充完水卡和电话费,连买一些日用品几乎都够呛,哪还有钱乱花。
但她也不能怨谁,这已是家里交完学杂费、校服费后仅剩的“巨款”了。
下午,张花春在学校转悠了一圈,看到什么都是新奇的,和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
转悠饿了,她来到食堂。
各种美食的香气扑鼻而来,张花春首先关注的是贴在窗口的价目表。
最便宜的是早餐,包子馒头花卷五毛一个,豆浆五毛一杯,素面条两块一碗,加臊子有三块五到五块不等。
午餐分别是四块五和六块五的套餐,二楼是西餐厅,卖一些小吃和快餐,张花春被名字吓退,哪怕是上楼去瞧上一眼,也不敢。
她在心里盘算着,每个月30天,平均一天只能花10块钱。早餐吃两个包子一块钱,午餐和晚餐吃四块五的套餐,刚好每天十块钱。
但以防补助发放不及时,她还要更省一点,每隔几天晚餐就吃两块的素面条凑合一下。
琢磨清楚后,张花春走到四块五的套餐窗口,打了一份饭。
端着餐盘,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低头吃饭,耳边时而传来学生的谈笑声。
张花春偷偷瞟了一眼,他们餐盘里,装着精美的食物,女生们浑身散发着自信大方,即使和帅气的男生面对面说话,也不会脸红心跳感到丝毫不自然。
【自己有一天是否也能像她们一样,进入那美好的世界,身边坐着三五好友,可以自信大方地与人交谈呢。】
张花春鼻头一酸,眼睛发胀。
不行,她感觉自己又快哭出来了。
只要考上大学,她的梦想和愿望,一定都会实现。
向往着遥不可及的未来,但心中那份自卑感,如同一团乌云,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无法散去。
晚上七点,高一(20)班聚集了各式面孔,全班59个人。
班主任是下午那个浑身烟味的男人,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黄家群。
简单介绍完自己后,班主任又让大家挨个自我介绍,然后初步选定班委会成员。
张花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旁边的座位空着,她本来想报个课代表,但坐在她前面的学生一个比一个积极,自告奋勇地跑上讲台踊跃发言。
在这热烈的气氛下,她胆怯了,攥紧手,默默当起了看客。
选完班干部后,班主任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道因式分解题。
“在座的各位,都是来自全市各县的佼佼者,我相信十分钟的时间对于你们来说绰绰有余。”
班主任的话音未落,同学们便迫不及待地取出练习本和笔,开始抄题作答。
第一二题比较简单,张花春不到一分钟便作出了答案。
但来到第三题,她显得有些焦灼。
“a^2-8ab+15b^2+2a-4b-3”
张花春凝视着纸面,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却始终找不到切入点,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同学,
环顾四周,她发现大部分同学已经写完,正悠闲地转动着手中的笔,神情自如。少数几位同学则依旧埋头苦干,奋笔疾书。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静静地扫视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张花春心中焦虑不已,暗地紧握双拳,她越是努力想要让自己冷静,大脑却似乎越发变得空荡空白。
十分钟结束,班主任指示第一排的同学开始收集作业本。
望着眼前仍旧一片空白的纸面,张花春紧咬着牙关,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收作业的同学逐渐接近,张花春已别无选择,只得匆忙提起笔来,在“解”字后面匆匆写下了一行文字。
【我真的不会。】
然而,合上作业本的那一刻,她立刻反悔。
——太丢人了。
她想把那一行字划掉,但收作业的同学此刻已经站在她的旁边。
如果此时翻开作业本,他不仅会发现自己做不出这道题,还会看到自己写的那句丢人的话。
男生敲了一下张花春的桌面,张花春从发愣中回神,递上了自己的作业本。
临走前,那男生狐疑地看了张花春一眼。
班主任把所有作业本归拢到一起,然后开始介绍第二天的安排。
“同学们,明早吃过早餐后,请在花坛前集合,我们将开始为期一周的军训活动。晚上回到教室,预习新课内容。”
“明白了,老师。”
同学们纷纷点头应承。
只有张花春瞪眼发愣,满脸不解。
教材还没发下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