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点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下班了”,维修车间里的氛围立时更加放松,工人们纷纷加快手中的动作,开始给一天的工作收尾,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
谈论着晚上食堂有什么菜,相约着晚上去灯光球场看人打球,互相问着还有没有电影票,想去看《瞧这一家子》……
等到下班铃声一响,便互相招呼着,相伴走出去,成家了的回家属院,没成家的拿着饭盆奔着食堂而去。
不多一会儿,偌大的维修车间就只剩下颜丹霞一个。她没有参与大家伙的讨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依旧专注地研究着手中的图纸。
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工服,里面穿着的白底儿黑点衬衫的领子伸出来,翻在工服的衣领上,因着身材高且瘦,工服显得格外肥大。乌油油的长头发梳成两只麻花辫,用素色手绢绑在身后,没有留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肤色偏白,鹅蛋脸,眼睛不大不小,两只双眼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和挺翘小巧的鼻头,不大不小、不薄不厚的嘴唇搭配在一起,格外相宜。只是眉毛没有经过修饰,略有些杂乱,让人一眼看去,会首先想着,哦,这真是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要是眉毛再修一修,就更加完美了。
但显然,颜丹霞本人并没有分出心思去多关注自己的外貌,这会儿她手里头拿着自己绘制的,压缩机上排气阀部位的零件。
之前这个零件因着磨损严重造成了机器故障,颜丹霞结合着排气阀的尺寸,做了一个新的出来,据合成氨车间工人们的反馈,比原来的零件还要好用。她便想着多做出几个出来,之后陆续将所有的零件都替换下来。
她是海州厂维修车间的维修钳工,算是野路子出身,除了父亲帮她打下的基础外,基本上全靠自己自学,在看图纸、绘图方面是个弱项,所以,她一直在学习。可惜,能够参考的书籍几乎没有,海州市新华书店没有,厂里的图书馆也找不到。
不过,自去年末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整个社会在思想上,对待文化、书籍的态度上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颜丹霞想,将来肯定是能有的吧。
她又研究了一会儿图纸,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四十分了,怕食堂没饭了,这才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两张饭票,又从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个通体草绿色,带着把手和盖子的饭盆,又走遍整个车间,检查了门窗、线路等,这才走出来。
刚将车间的门锁好,总务处的马良骑着三轮车从食堂方向过来,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端着还在滴水的饭盆,显然是刚刚吃完饭。
一看见颜丹霞便露出笑脸来,“颜师傅,才下班啊,赶紧去食堂吃饭去,今天有红烧肉,可香了,我看着好多住家属院的也过来打,你得快点,不然就吃不上了。”
颜丹霞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这就去。”
马良笑呵呵,说:“颜师傅,下次你要是赶不及去吃饭,就言语一声,我帮你打回来!”
颜丹霞道了声谢,马良这才骑着三轮车走了。
马良之所以对她这么热情,不为别的,只因为需要求助颜丹霞的事情多,就比如他骑着的那辆三轮车,就是求着颜丹霞帮做的。
马良是车间的总务,管着合成氨车间一部分人,还有维修车间,一共百十来号人,这些人的劳保、福利都归他发放,从去厂里的总务处领取,再到发放到工人手里头,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每次一到发劳保、福利的时候就得到处去借小推车,求人办事的滋味难受得很。
后来,他就看见了颜丹霞自己组装的自行车,突发奇想,想让颜丹霞帮着用自行车改装一个三轮车,颜丹霞稍微想了想,便答应了。
马良七凑八凑的,凑齐了原料,颜丹霞手快得很,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将三轮车给他弄好了,什么组装、拼接、电焊啊,她一个人就干了。
骑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了,一点毛病都没有,比买的三轮车还好骑,他简直就是爱不释手,对颜丹霞的本事,自然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说维修车间这些个工人,什么车工、铣工,焊工,通通都不如颜丹霞这个钳工,那真是全能全才。但也不是所有的钳工都跟她这么厉害,就比如全厂唯一的六级钳工康明强就不行,因着只有六级以上钳工才有带徒弟的资格,马良怀疑厂里就是矬子里头拔将军,就是为了有人能带徒弟,才把他给提成六级的。
照他来说,康明强那水平照颜丹霞差远了,也就仗着自个比人家老,算是建厂的元老,工龄比人家厂。
康明强今年得有五十多了吧?颜丹霞才多大,他回想了下看过的入厂资料,是1954年生人,今年25周岁。
这个年纪,就能有她现在的技术水平,着实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啊,马良摇了摇头,才是个三级钳工,每月四十元的工资,人家六级工,一个月可有六十多块呢。
可按照实际能力来说,颜丹霞是整个维修车间的技术骨干,但凡有解决不了的机器故障,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可是落在那些长舌头的妇女们嘴巴里头,就是个二十五岁还没有对象的老姑娘,她们可不管你技术是不是优秀,你到年纪了还不结婚就是最大的问题!
要不说自己跟她投缘呢,都是一样的际遇,自己一个堂堂的中专毕业生,当了个总务员,每天都是些发劳保,统计出勤、计件的琐事儿,还有代发工人们的工资和奖金,一个数字弄不好,自己就得赔钱,天天干这些,根本干不出成绩来,职级提不上去,工资就别想长!
唉,一样都是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啊!
颜丹霞自然不知道有人在心里头帮自己打抱不平。
她沿着厂路,骑着自行车,路过合成氨车间,听见里面传来机器轰鸣声。为了完成全年生产任务,车间工人们三班倒,晚班工人下午4点开始上班,这会儿刚接班不久。
前方不远处,高高耸立在蓝天白云中间的,被层层叠叠管道包围其中的,就是造粒塔,是海州化肥厂,乃至于整个海州市最高的建筑,足有八十米高。
这也是海州化肥厂最核心的区域所在,会先将化肥水抽到塔顶,而后化肥水会极速坠落的过程中,经历气体阻碍,经过热交换运动,从而蜕化成一粒粒的化肥颗粒。
这些化肥颗粒在造粒塔里装袋、风口,而后通过内部管道直接进入到大仓库里。
仓库旁边就是海州市化肥厂内部火车站,有月台、铁轨,还有三辆配属蒸汽火车,一袋袋化肥便是通过这条铁路,运往到赵北省以及燕市、津市各个城乡。
这条火车线路是繁忙的,海州化肥厂全年生产五十万吨尿素和三十万吨合成氨,每天大约都要运出大概四十车皮左右的货物。
颜丹霞每次走在厂区的路上,都会下意识抬头看看造粒塔这个庞然大物,看看周边那些钢铁铸就的森林,心里头都会涌入一股子强烈的好奇心,总想着,要把这些钢铁管道的结构、原理,每一个部件都搞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