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退出了么?
晓羡鱼立在寸寸坍塌的场景中,有些犹豫。
此时退出其实还太早——与赵公子的点滴相处占去了云秀回忆的大半,那邪修取代他后,用他的壳子做过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可是云秀眼下陷在这一刻,她的意识摇摇欲坠,若不在彻底砸个粉碎前退出,云秀、晓羡鱼还有奚元都会被困住。
奚元听到她的话,轻眨了下眼,好似怕了一般,倾身靠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仙姑可有解法?”
语气倒是听不出几分惧意。
“……”晓羡鱼纠结半晌,“我们出去吧。”
她欲掐熄共梦香的一点星火。
却在这时,她掌心里残破、腐朽的魂识竟有了动静。它缓慢飘浮而起,向着场景中的云秀而去,轻柔落在她瘦弱的肩。
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晓羡鱼一愣。
那点魂识已无自主意识,全凭借本能行动。这是……不想让云秀难过?
云秀眼睫微颤,怔怔侧目,视线落到肩上。
这一刻的她已不再是忆中人。支撑幻境的意识正在溃散,回忆外的云秀在回忆里的自己身上苏醒,困于过去,困于痛苦。
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魂识。
此时此刻,他想传达的一定是:“别难过。”
她是否听见了他?
晓羡鱼抬起眼,看见幻境的坍塌悄然止息,那些掉落的碎片一点一点修补起来。
悬空的雨丝重新获得重量,往下砸落。
她听到了。
画面继续变幻着,云秀沉默地为旁观者讲述后来的事情。
赵公子残余了一线魂识在肉身里,多数情况下悄无声息,微弱得像不存在,却会在邪修想对云秀和赵家人动手时,拼命挣扎。
邪修刚夺舍,不熟悉新身体,还真叫这凡人的一点魂识牵绊住了。
但即使暂时杀不了,也不可能放云秀离去泄密。思来想去,邪修索性对她下了魂契咒,囚锁在身边。
云秀得以亲眼看见他杀害无辜。
赵公子那点碎得不成样的残识顾不上每个人,只记得要保护至亲挚爱。
邪修便会选择赵公子曾救济过的那些乞丐流民,还有用他的身份在外行商时,遇到的素不相识、来自五湖四海的过客。
他很会挑人,遇害者大多身份低微,无亲无故无友,失踪了也无人在意;且遍布各地,很难引起仙盟注意。
云秀不愿让他脏了赵公子的手,可契鬼反抗不了主人,她只能眼睁睁地旁观一切。
邪修杀人,是为吞食生魂和豢养魇鬼,除此之外,他还会将一些生魂留着“上供”。
“上供”的地点就在杏花村。
当场景变成荒芜的杏花村时,一瞬间与现实重叠了起来,晓羡鱼还有几分恍惚,下意识看了一眼共梦香,确认自己并没有离开回忆幻境。
眼前万物分外熟悉,邪修慢悠悠地走过先前晓羡鱼走过的那条路,经过两侧悬挂诡异绳结的破茅屋。
最终,他来到歪脖槐树下,停在那口井边,垂头望去——
借着稀淡的月色,能看见一片黑黢黢中,隐约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扭动着。
他将一盏灯悬在井口,烛光洒落,幽幽照亮下方。
只见井底窝着一团扭曲黑雾,赫然是浓郁的“魇息”。
但那气息比邪修身上的要险恶得多,仔细看去,那些魇息仿佛凝成了一片……沼泽?
邪修扔了几个生魂进去,那黑沼瞬间兴奋起来,沸腾了似的,咕嘟咕嘟冒泡,将那些生魂撕裂、吞噬。
片刻后,某种低沉、喑哑、令人恶寒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井口。
邪修却仿佛听得懂那古怪的声音,他微一蹙眉:“……不够?”
“凡人的魂魄不满足,竟还想要修仙者的?”邪修眸光沉沉,冷哼一声嘀咕道,“……可真是喂不饱的怪物。”
他烦躁地拂袖而去。
这天一回到赵家,下人便来禀报,说老爷让他去前厅。
到了前厅,方知是又有媒人上门说亲了。
从前赵公子是会拒绝的。但这一回,“赵公子”挑起眉梢,眼中划过一抹不明情绪,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他破天荒地同意了成亲。
赵老爷欢天喜地,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云秀目睹一切,虽猜不透邪修内心想法,却清楚这畜生手段有多残忍。他莫名其妙答应娶亲,总不会是单纯贪色,多半揣着什么阴谋,那嫁给他的无辜女子必凶多吉少。
那天大婚之夜,云秀突然感受身上的契约有所松动。
她趁邪修不注意来到洞房,在那新娘子面前现身。
契约仍在,她做不了太多事,也说不出对邪修不利的话来,于是她扮作了一只痴妒女鬼。
云秀很聪明,钻了契约的空子,对主人表达了一番有些扭曲的爱意,果然并未受到限制。
她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想要救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于水火。好在这世上终于有一桩事情能如她期盼的那般发展——那姑娘退了亲。
此后两回,云秀如法炮制。
新娘撞鬼之事闹得满城皆知,邪修必然想得到是她捣的鬼。
赵锦宁的魂识慢慢开始生腐,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无力再干扰得了他。他随时可以解决掉云秀这个生着反心的祸患。
可不知为何,他似乎并不在意云秀搅了他的好事。
直到那天,云秀得知赵老爷向仙门递上了委托,她猛地反应过来——邪修是想利用此事引来修仙者,喂给那口井。
由于没闹出人命,这桩委托多半是低难度任务,接取的也只会是些初出茅庐,修为不高的仙门弟子,是十分适宜的“猎物”。
她被当成了诱饵。
最后一缕轻烟袅袅融入夜色,共梦香彻底燃尽。
幻境消散,周遭变回了荒芜的杏花村。分明是回到现实,却令人感到恍惚。
过往明晰,晓羡鱼心中疑团得到解答。
此前闻铃伞照不出女鬼,是因为法器受到主人修为影响,闻铃伞在辞云真人手里可令妖邪无所遁形,在她手中,便只照得出作祟的鬼魂了。
这委托从一开始就是个局,“赵锦宁”身体有异是装的,女鬼并未“作祟”,再加上魇息干扰,法器便失效了。
赵公子和云秀的故事更是令人叹息,晓羡鱼忍不住思考起是否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遗憾的是,这就好似将烧成灰烬、化在风中的纸张重新拼凑复原一般,是不可能实现的妄谈。
世事向来很难如愿,这道理人人都懂。只是云秀这一生,从活着到死后,似乎都太苦了些。
云秀望着安静不语的晓羡鱼,急切问道:“仙长可找到了他那丝执念为何?”
夺舍者已惨死,赵公子的魂魄仍未解脱,说明他的执念并不在复仇上。
他那一丝微弱却久不消弭的牵绊,究竟是什么呢?
“找到了,”晓羡鱼开口,“是来世。”
“……来世?”云秀神色迷茫,“可是……”
既求轮回,怎么还会困苦徘徊不肯散去?
晓羡鱼轻声道:“云秀,是你的来世。”
云秀一怔。
“他见你第一面时,就已经告诉你了。”晓羡鱼道,“他希望云秀姑娘入轮回,去来世。”
——我知道有个仙门叫云山,那里的仙人会为亡魂化执念、了夙愿,是个很好的去处。姑娘,你去那里吧,请仙人渡你轮回往生。
——下一世,定能锦衣玉食,富贵平安。
幻境里的这一幕发生时,躺在晓羡鱼掌心的魂识开始炙热发烫。
晓羡鱼垂下眼:“云秀,正如你选择了让他解脱,他也一直希望你解脱。”
云秀闻言,缓缓低下头,很久没有出声。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云山弟子在修习魂术时,总会冒出些千奇百怪的念头,比如,鬼魂会不会流下眼泪?
这个问题教习先生从未提及,若是在以前有人问起,晓羡鱼多半答不上来。
但今天她知道了。
会的。
那泪一滴一滴,无声砸落,比血还要凄红。
天蒙蒙亮时,晓羡鱼返回赵家庄。
在回忆里已看过井里有什么,她便不亲自去瞧了,恐有埋伏,留给仙盟的人调查便好。
两只鬼都被她装进了闻铃伞里——云秀说,她想要带着赵公子买的香烛一起离开。
晓羡鱼答应了。
人行于世,本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讲究的是无牵无挂、干净洒脱。
鬼却没那么通透了。
——若是想得开,若是放得下,人也不会变作鬼了。
遥遥地,晓羡鱼便瞧见那赵老爷被下人搀扶着,杵在庄门口,看着就是守了一整夜。
晓羡鱼垂下眼,指尖轻轻敲打着闻铃伞的玉柄,心想:“该怎么说呢?”
该如何让他接受,他的孩子早已死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与他同个屋檐下相处的,其实是一个披着血亲皮囊的怪物。
“仙长可算回来了——”
赵老爷甩开左右,急匆匆小跑过来,却见晓羡鱼独自归来。他困惑地睁大了一双沧桑老眼,左右寻找着:“……锦宁呢?”